傍晚已至,刀刃破胸。 陈洛清转头回望,只能看到窗布上模糊又明亮的烛光,看不到卢瑛的血与疼,也看不到生死的界限。 “知情,瑛姐吉人天相,一定能跨过这道坎!连有琴大夫都说她有好运的!” 天相……好运…… 陈洛清回过头,看向文长安。 生死有命,还能怎么尽力?她枯坐至此,有了答案。 “长安,给我三炷香。” 文长安只道她要焚香祈祷,顷刻帮她拿来了。陈洛清接过香,起身就走。 “知情,你去哪?” 陈洛清不答,文长安和熊花糕只能跟着她走,不一会走到大鼓前。这里保留着卢瑛坠鼓后的场景,旗子萧索地躺在地上,旁边还有来不及被尘土掩盖的血渍。陈洛清捡起地上的旗子,拍掉灰尘,然后右手捏拳,用手指用力揉开之前被指甲扎破的伤口。 掌心血做砚,指尖做笔,陈洛清在旗子上画下远川奉为先祖最神圣的古凤图腾。 “知情,你是要……你到鼓上干什么呀?!”文长安熊花糕以为她要向神鸟祈祷,却转眼看她翻身上鼓,两人都隐约觉得不好。 陈洛清摸出怀里火折子,点燃三株香,抬手把它们插牢在高尾发辫根里。文长安猛然醒悟过来,她不是要祈神,她是要请神!循传说古礼用接阳舞请三天神! “知情!不可以!请神燃的不是香!燃的是……” “燃得是命!快下来!” 陈洛清撑腰阔步,展旗立定。血凤迎风猎猎,揽住夕阳长天。 都说国君是凤凰后裔代上天管理国家和万民。皇室的血做引应该最能上达天听。没想到一直想要抛弃的血脉,竟在这里有用武之地。 远川的神明啊,这里有命看着取吧,请祝我一臂之力,带她回家。 烟气袅袅,从陈洛清头顶不断腾起转瞬消散于风中。她望定远处残阳如血,轻声说道:“皇室公主陈洛清,有请三大王!”
第八十一章 生命, 对于陈洛清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一切的基础。 这不是因为求生本能,是真的来自她的基本理智。正如她雨夜劝解张爱野。“活着才有可能。”是她的真心认知。 活着,才有可能逃离身处的牢笼, 才有可能实现她母亲去世前对她能自由生活的期许, 才有可能体会到她渴望的所有有趣事物。 这么宝贵的东西,无论你是天子还是奴隶,都是一生一次, 失不复得。而此刻卢瑛正在失去。逼得白事班主陈知情祭出自己皇室血脉。 登鼓舞旗, 血凤绕天, 三公主以寿命做燃香, 望能踏入神迹, 正告神明。 生命诚可贵, 她愿拿自己的与卢瑛分享。 半刻, 一刻,一个时辰……天渐渐黑起, 陈洛清额头汗珠里夕阳映成了月光。接阳请神舞跳到一个时辰, 已到她之前试过的极限。可家里的救命的烛光还没有暗下, 头顶的香才燃一半, 她不敢停下。心里还有执念,身体疲倦, 才能让她不胡思乱想,她不想停下。 如果卢瑛能不死就好了……如果能不死, 她就能再钻到卢瑛怀里熟睡,一晚晚做着没有惊惶的美梦。如果能不死, 她就能和卢瑛去到天南地北, 东到大咸海,西到岐山, 做两只不由别人决定命运的飞鸟。如果能不死……她就去问问卢瑛,想去吃什么想去看什么最喜欢什么…… 汗水滑进眼里,把眸中月亮浸得越来越模糊。四肢的酸痛蔓延上脖颈,让她继续跳步舞旗已是竭力,回望不了。文长安和熊花糕怕有琴大夫有吩咐,都守去屋外。陈洛清周围寂静,耳边只有风声旗声,呼呼作响,声声述说她现在唯一的心愿。 你答应了我要比我晚死,江湖侠女,千金一诺,不能骗我的。 时间流逝,卢瑛的命必然在此刻游移,只是陈洛清不知是在远去还是在回家。她只觉得风声越来越弱,血凤越飞越慢,月亮越来越淡…… 哗! 香将燃尽时,陈洛清终于再无力气,连人带旗栽倒在鼓上。耳外好像有文长安焦急的嘶叫,但她已无力听清。 “知情!香要燃尽了!快起来送神!否则你要完蛋的!” 文长安本和熊花糕守在家里,有琴独一直没有开门出来,又估摸着距陈洛清请神快到两个时辰了。她放心不下陈洛清,跑过来看她。结果还没跑到鼓下,她就眼睁睁看到陈洛清瘫倒,再爬不起来。 “知情!知情!”文长安边跑边嚎,见陈洛清毫无反应,知她必定是脱力,一时动不了了。“糟了糟了糟了!”文长安是土生土长的永安人,熟知永安的传说,请神不送,肉身会承受不住的!她急中生智,扭头就奔向她们种菜的小田,扛起田埂上那把椅子就跑了回来。 “知情,别怕!我来帮你送神!” 她踩着椅子爬上鼓,慌乱地把陈洛清抱在怀里,看清了眨眼就要燃尽的三炷香。“知情,稍微用点力!我抱不动你!”彻底瘫软的人是那样重,文长安不是习武之人,此时要把陈洛清抱起真的是为难。“嗨呀!”情况紧急,她浑身爆力,好歹把陈洛清抱起架在怀里,抓住肩膀手臂,勉强带着她跳完几步送神舞,替她朝天大喊。 “陈……陈知情,恭送三大王!好了,妈耶太沉了……” 这一折腾,文长安也力竭,抱着陈洛清一起躺倒在鼓。香灰落尽最后一抖,完全熄灭。文长安庆幸自己赶上了,顺手把香根从陈洛清发辫里拔掉,丢到鼓下。 “你也太乱来了……” “知情,长安!呼……咳咳咳!”文长安话没说完,就听得熊花糕的嘶喊。她只觉得怀里快要晕厥的陈洛清猛然手脚弹动一下,忽然意识到熊花糕带来的将是什么。文长安用力翻身,趴在鼓上,急切地望向熊花糕。 熊花糕几乎是连滚带跑着奔向她们,跑得太急咳得实在猛烈,只得远远蹲着,双手拢住嘴巴大喊道:“有琴大夫出来了!她说瑛姐暂时脱离危险了!咳……知情,你听到了吗!瑛姐命保住了!” “啊!妈呀!”文长安一把扯过陈洛清,抓住她的肩膀摇动,欣喜若狂:“瑛姐活过来了!我就说她肯定能挺过来的……呜……知情……你……”文长安如释重负,开心到呜咽。她金豆子银豆子还没滚下眼眶,却看陈洛清已满脸泪水,泣不成声。 这回倒是听清了。 死里逃生的小火卢子虚弱睁开眼时,晨光正好洒进屋里。 “啊……呼……啥味啊……” “啥味?救你的味!”有琴独坐在桌边细细清理刀和针,带血的纱布条条卷卷堆在她手边,等会一起要烧掉。屋里是浓厚的清灵草气味,熏在她眼中,透出通宵精神极度集中后的疲倦。 卢瑛吃力地收下巴,看见自己露出被子的胸口赤_裸,包扎了纱布,正泛着强烈的疼痛。 “疼……”她正想抬手去摸,被人一把抓紧。 “卢瑛!” 洛清?卢瑛听到陈洛清的声音,着急转头,媳妇就映入眼帘。陈洛清休息回来几分力气便换了洁净衣服,洗净手脸跪坐在床边。她的泪水早擦掉了,就是眼还通红,望着卢瑛笑道:“没事了,有琴大夫已经把你的毒脉切掉,等伤口养好了就好了。”卢瑛开胸的伤口已经缝合,又上了药包扎起来,有琴独这才开门开窗通风,让陈洛清进来。 “毒脉……有琴大夫……我中毒了……”此时此刻,卢瑛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在跳接阳舞的时候昏倒,意识到是屋里的这两个人把自己从鬼门关扯回来。她一时百感交杂,气血翻涌,激烈咳嗽起来。 “哎呀,心平气和!”有琴独隔着桌子撑手吼道,吓得陈洛清赶紧把卢瑛的脑袋搂紧怀里,连声安慰:“别想太多。先养好伤,只要命在,一切都没关系……” “呼……呼……呵呵……也好……”卢瑛不知想到什么,竟苦笑出声,转眼又听话不再多想,含泪凝视陈洛清,像是放下心中重石般叹息道:“我的命是你的了……” 陈洛清低头,以脸颊贴额点头,没有纠正卢瑛此话的瑕疵。 不是你的命是我的,而是我的命也是你的了。不过既然成亲了,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好像怎么说都不算错哦。 “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有琴独清理好医具,隔着手套抱起那堆纱布,打断了人家生死后的重逢。 陈洛清把卢瑛被子掖好,吻过额头就跟着有琴独出门。刚跨出房门,她就见不被允许进屋的文长安熊花糕还守在院子里等着。 “还好吗?” “还好。”陈洛清点头,催她们回去补觉:“这里有我,你们快回去休息。对了……”她直视两人,郑重叮嘱:“请神的事,不许告诉卢瑛。” “哦哦……好!”文长安熊花糕从小耳濡目染,对请神燃命这种传说是信的。她两回头想想,九死一生的奇迹除了有琴独精湛的医术,难道不是靠天神护佑吗?她们不知道陈洛清会为此付出多少寿命的代价,但陈洛清的叮嘱不容置疑,她们就算忐忑也只有答应下来。 这个小秘密随轻风过院保密在两人心里,陈洛清挽发抬头,顿觉心情轻松如流云,晴空万里。 活着真好。 流云一泄千里。同一片云彩下的人,不一定是同一个心情。薄竹珺观察陈洛瑜这几日总有些略有所思,不禁提醒她。 “殿下,您还是要安心筹备皇上大佛寺祝祷。您知道,这是大事。说不定决胜在此……” “薄师傅,您说……”陈洛瑜本坐在案后伏身处理公文,此时像是突然起什么,居然难得地打断了薄竹珺的话,可是开口又踌躇起来:“哎,还是算了。” “殿下如果是想问卢瑛的事,我倒是可以给您一个结果了。”薄竹珺隔案跪坐,面不改色:“她死了。” “你说什么……”陈洛瑜捏笔悬空,墨水滴在公文上也不觉。 “卢瑛已经死了。殿下不必再期待她那条线了。专心谋划大佛寺……” 啪! 陈洛瑜把笔拍在案上,几乎是弹起身子,再一次打断薄竹珺:“你怎么知道她死了?!” “陆惜要侯松给卢瑛下几日就能要命的毒。侯松是领命下了毒,但悄悄换成了百日发作的慢毒。就算她没死于山洪。现在已经过了百日,她必死无疑。” “给她下毒,我却不知道!你们好大的胆子!”陈洛瑜低声怒吼,眼睛瞬间泛红。“大姐让侯松下毒,我居然被蒙在鼓里!你明明知道她中了毒,这三个月却瞒着我,等着她毒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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