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了, 吃累了。 相视一笑后,卢瑛看向熊花糕, 问道:“吃饱了吗?” 熊花糕用力点头, 感激不已:“饱了!太饱了!圣贤说食不过七分,过盈则亏。我却吃到了十分有余, 真是惭愧。” 卢瑛虽读书识字,并不以读书求仕,便不屑圣贤,安慰熊花糕道:“听他们扯呢。所谓圣贤,无不高官厚禄,进屋坐堂,出门骑马,都不用动弹,当然吃到七八分饱就行了。我们行走江湖,没饭吃的时候要能扛饿,有饭吃就要吃到饱。饿要饿得,饱要饱得。这才是自然之道。” “行走江湖?哈哈……”熊花糕眼神中又找回了崇拜,笑得眸中晶亮。 “说得对。”陈洛清吃饱喝足,吐字清亮地赞同卢瑛:“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你能吃下食物,便在补你不足。补在你则损不在你,何谈过盈,更不会亏。” “自然之道……天之道……哈哈哈哈……咳咳!”熊花糕琢磨片刻转过弯来,哈哈大笑,才笑得几声便气喘吁吁,连忙止笑向二人拱手:“听君一席话,胜读圣贤书。嗯,不听他们扯。对了……”她低下头,伸手进怀里摸索,掏出一个油纸包。纸皮打开,是三块小圆饼。 陈洛清眼尖,脱口而出:“梅花糯糖饼!”这糖饼她在甜点铺子仔细钻研过,皮薄馅香看着就好吃,就是太贵了她没舍得买。 “是呢!”熊花糕用力点头,把糖饼分给卢瑛陈洛清一人一块,自己拿一块,揉搓下巴略显羞涩道:“最近喝得药太苦,长安用这个哄我喝药……嘿嘿……初次登门,我没什么其他点心可带的,二位姐姐尝尝这个吧。” 陈洛清卢瑛相视一望,达成默契,没有推却熊花糕的心意,各自低头咬了手中糖饼一口。 “嗯!好吃!” 熊花糕极为高兴,连声说道:“那就好!你们喜欢就好……”她举起糖饼正要咬,忽地又停口,下手把糖饼掰成两半,留了半块又用油纸包好,小心地放回怀里。 一起吃了饭,一起喝过没有茶叶的茶,又一起吃了梅花糯糖饼,这样的关系几乎可以称之为姐妹了,误会和疑惑就特别好说开了。 比如卢瑛是受到了唢呐攻击,并不是有听哀乐的癖好。比如陈洛清是因为找到了在白事吹唢呐的新活,练给卢瑛听,并不是因为卢瑛有听哀乐的癖好。又比如熊文二人多日不在家,是去外地看病的缘故。 “你不在永安城里看病,还要特意跑去外地?是名医吗?”陈洛清算在医药行干了几天小工,粗略地感觉永安城的郎中医术还算可以。熊花糕如此清贫体弱还要受累花钱去外地寻医,必有难言之隐。 “咳……我是沉疴旧疾……一般大夫料理不了……有琴大夫有规矩,只坐诊不上门。只能去她那看病……她每隔一段时间会在不同的城镇游医……你们知不知道有琴医家?” 卢瑛陈洛清皆摇头。 “也是……有琴医家曾是医学世家,当年名噪一时……如今只有有琴独大夫一位传人了。她治疑难杂症很有一套,只是用药和治法都有点……怪和大胆。所以很多人不信她。甚至还有叫她妖医……”这个当年,怕是已经百年之久了。说得好听叫当年名噪一时,说得不好听点叫现在妖医乱搞。 “妖医……有意思……”陈洛清琢磨出点滋味来,端详熊花糕,发觉她脸色随着夜深逐渐苍白,确是沉疴在身。“你信吗?” “我……反正我是死马当活马医……长安信……她信我就信。” 话说到死活的程度,再问下去就不礼貌了。卢瑛陈洛清头回见年纪轻轻的人坐着不动脸色能眼瞧着苍白虚弱下去,暗自唏嘘不再多说。熊花糕自觉越发气喘,便起身告辞回家喝药。卢瑛把两碗菜塞进她怀里,陈洛清送到院门,都希望熊花糕能有个好梦,睡个长觉,明早脸色能红润一点。 三人虽同吃一桌饭,同喝一壶水,却各自抱有分寸,只谈现在不问过往。病重的士女、断腿的游侠、给葬礼吹唢呐的公主……守好自己的隐私,不去刺探别人的秘密。这好像是远离闹市的两家人不需宣之于口的共识。远近之间,默契之下,没有与陌生人相处的烦恼,只有好感与心疼。 “哎……”陈洛清躺到床上了还在叹气,惦记着熊花糕。“看她那身体够呛啊。” “也不知道她是啥病。她不说我们也不好问。”卢瑛在心里叹气,可惜熊花糕的年纪轻轻:“旧病慢养,还好看起来不是急病。她还能吃,能吃就是好事。希望那位妖医能医好她。”她开口沉闷,既因新朋友身体糟糕不畅快,更因身上这床新被子。 厚的被子盖起来确是暖和,暖和得陈洛清都不过来抱着睡了。 “盖了厚被子,这下不冷了吧?”卢瑛问得云淡风轻,故作一副暖和了吧终于不用抱着我睡了吧的轻松。 “嗯,不冷了。” 哼。 果然,自己只是一个暖水袋,一个小火炉。 可是人家陈洛清没说谎啊。人家口口声声是叫小火卢子,又没叫小卢心肝,小卢宝贝…… 嘶!我现在都在想些啥奇奇怪怪的……卢瑛闭眼佯装睡觉,心里哼哼唧唧,被不知从何而起的乱七八糟如虎狼般凶猛的思绪搅得翻江倒海。 她像是海浪中的一叶扁舟,竭力想稳住上下翻滚的船舵。 可惜内心的渴望和冲动,往往是纵海的风暴,一卷万里。岂是装睡和强作镇定能够抵挡。 她想伸手。她想抓住陈洛清的肩膀。她想把陈洛清搂进怀里。她想一直抱住陈洛清,从深夜到天明。 她以前不曾如此想过。长着这么大了,见过那么多人,她从不曾这样想过。就算对主公,也只是敬仰、忠诚与成全。不可能想着贴近她,抓紧她,抱她…… 吻她。 卢瑛瞪开眼睛,心中的妄想催出额头的细汗,不知今晚又要如何解脱。 都怪骄奢淫逸的陈洛清。都怪她…… 偏偏她还要在耳边喋喋不休,述说着熊花糕的有趣可爱。 忽然之间,卢瑛想捂住她的嘴,想让她静下来,听听自己的心。 “你觉得谁都有趣吗?”卢瑛没有动手,只是心事找到唇齿的缝隙,逃出口。 陈洛清微顿,马上回答卢瑛,语气细柔,如床头昏黄丝暖的烛影:“当然不是。天下人芸芸,有趣的人何其少……” “你也觉得我有趣。那……我和她对你来说,是一样的吗?” “她?熊花糕?”陈洛清撑起左肘,肩膀离床,发丝洒在枕上。有一两根执拗,翘起发梢刺在卢瑛脸颊,又痒又疼,恰如此刻内心。“怎么了?”她奇怪卢瑛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想借烛火看清卢瑛的眼睛,却只看见光影下平静如镜的一汪秋水。 “对你来说,人和人只有有趣和无趣的区别吗?”卢瑛的脑海里暴雨倾盆,想说的话已咬不死在牙关。陈洛清到底是怎样的人?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明明知道是亲姐姐要杀她,却不仇恨亦不介怀。明明是出身天潢贵胄,却乐得坠于江湖,心甘情愿去做普通百姓都不愿做的丧礼白活。 难道人生于她,不过一场游戏?有趣的人于她,不过是漂亮的棋子? 自己于她,和旁人有何不同?是缘起缘灭的恩人?是搭伙过日子的朋友?或者真的只是取暖的炉子? 疑问,桩桩件件似细绳沿着心中沟壑蔓延,最后绑紧胸膛里跳动的血脉了,让卢瑛没法再杳无结果地自我纠结下去。她只能直接发问,也许能讨得一句真心。 “卢瑛。” 陈洛清轻唤一声,挪身凑近,忽地落掌抚摸卢瑛脸颊,眼神沉静温柔似暴风雨中拨开乌云的金光。 “我这个人啊,二十余年来,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朋友。”轻声细语随着指腹摸过卢瑛的鼻梁,眼睑,刮过鬓角,落于耳垂,搅乱卢瑛眸中的秋水。“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朋友之间的正常相处。如果你觉得我有做得不对,做得不妥,你就告诉我。” “你真是……”卢瑛微转脖颈,在陈洛清的手心中艰难开口。听到朋友二字,她心尖像被砸来的铁锚扎穿,拽着她沉向无尽的深海。“啥叫不对,啥是不妥……” “比如……”陈洛清在她耳垂的指尖滑到她唇上,轻柔压下,又单手挽自己发于耳后,弯腰俯身。指尖忽然让位于唇,于刹那间用柔软之极的轻吻回答卢瑛的问题。 倒打一耙!
第四十九章 轰隆! 眨眼前才驱散乌云的金光从卢瑛唇上泛开柔软开始, 刹那变幻,马上要先于理智掀翻了卢瑛在狂风暴雨中岌岌可危的小舟。 陈洛清松开卢瑛,略微后仰没有离远。在这个为暧昧量身定做的距离中, 卢瑛恰能看见她眼中的波光, 没有戏谑,没有嘲讽。如果一定要卢瑛在此时分神形容的话,那大概是忐忑、紧张和无措。 这些难得在陈洛清眼里看到的情绪, 在此刻杂糅交汇, 把卢瑛从深不可测的海浪里扯出, 救她幸免于失望的漩涡。 “你这样……就不是很妥了……”卢瑛刚开口, 便无法说完她的整句心声。她看见陈洛清的亮晶晶的眼眸随着话音黯淡, 垂下, 躲闪。那本能鲸吞暴风的金光似乎要退缩藏匿于不知道源自于她们两中谁的怯弱, 再不出来。 呜…… 心弦颤动,震起卢瑛这条小舟不顾一切向快要消失于乌云缝隙的金光追去。乘风破浪, 一往无前, 卢瑛几乎要哭出来。 她双手压床, 弹起腰背, 手臂相环,一把将陈洛清扑抱进怀里, 埋头,搂紧。十指抓进布衫, 隔着薄衣在肌肤上摩挲,无言地述说自己的心意。 心意, 情意, 爱意。 双唇不再仓惶不再颤动,坚定地落在陈洛清唇上, 浅尝辄止的亲吻。金光没有继续逃跑,它变成陈洛清激动的手臂,环紧那叶扁舟,撕破层层阴霾。暖意笼罩住卢瑛全身,怯弱烟消云散。 湿润的舌尖接过十指的任务,继续描述含泪的心意,走出唇齿的重重保护,交融两人此时纵情千万里的放肆。许久后分开,丝丝相连出再难斩断的羁绊。 “呼……”爱恋沉淀于眸底,卢瑛眼神深邃地凝视自己已无可抑制地爱上之人,轻声问道:“现在还只是朋友吗……” 陈洛清节制地喘息,刚刚在深吻中迷离的眼神逐渐清亮起来。可能是还不习惯深情热烈的眼神,她微微前倾,双手拢在卢瑛后颈窝,低首顶着卢瑛的额头,鼻尖相碰,轻浅地厮磨,矜持地释放心底的快乐。
151 首页 上一页 38 39 40 41 42 4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