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幻觉,她耳畔传来低低一句呢喃,景应愿用力分辨,却只听得那句话的后半句。 “……好不容易重来一次,你何必舍生求死?” 刹那间,她仿佛置身古寺,听得万千铜钟共鸣同响。无限庄严,无限虔诚,世间扰人的一切外物都化作流水匆匆而逝,只留给她一片无穷尽的空茫。 在这片空茫下,景应愿听见了自己的回答。 “正是因为重来一次,”她握紧手中刀柄,重重往外一拔,“才要做尽前世未曾做过的荒唐事!” 哪怕我明知前路向死。 刹那间,刀身骤然松动。 与此同时,正准备劈湖的沈菡之手下动作一顿。 无数人似有所感往湖底望去,只听一声清脆的破冰声,不同于折戟湖重开时的缓缓解冻,它化得急而骤,只一瞬便教寒冰作碧水,雪层起浪波! 就在湖水之下,似乎有一股巨大的推力往上冲去。 水中有人踏浪而行。 那人身着黑衣,发点花簪,此时正提着一把锈迹斑斑的血色长刀飞身而来。她身旁有人身负墨金色古刀,原本清冷的眉眼却此时却衔了笑意。 就在她们踏出湖面的那瞬间,整座折戟湖发出轰然一声巨响,彻底露出它本该有的碧波水色!自此寒冰不再,熙春常驻! 沈菡之怔怔望着景应愿手中提着的刀,失了言语。不止是她,就在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为她与她的刀而停驻,所有学宫门生手中的刀剑武器都在此时为她与它而震颤嗡鸣! 那一日,欢呼声与喝彩声响彻整座蓬莱学宫,就连山脚下的物外小城也听见了剑峰之上持续不断呼喊着的那两个名字。 楚狂不再是折戟湖底的楚狂,景应愿也不再是那个新入门的景应愿,她们彻底融作一体,只要提到其中一个,便有人接着说出与之关联的另一个人,或另一柄刀。 后来,锦衣玉面的应愿帝姬冲破折戟湖,拔出楚狂刀,彻底将冰封千尺改做倾天绿波,让无数兵器重见天日的那一幕传遍了整个四海十三州。 自此被无数后辈津津乐道—— 是以为蓬莱学宫第五景。
第059章 落黑子,昔年事 明鸢手执黑子, 再次在棋盘之上落下一子。 她侧耳听着山峰之外传来的呼喝欢笑声,斗笠之下的神情也变得柔和。就在她这子落下的瞬间,对面也略略停顿了一瞬, 似乎在思考她的破绽。 随即, 白子落局。 她拈着黑子沉思, 空荡荡的蓬莱主殿只有棋子不断叩下的声音, 与明鸢一人平静的呼吸声。似乎是感知到殿外有人过来, 她抬眸望向棋盘对面空无一人的位置,抬手将棋局打乱,而剩下那枚黑子藏在了她的手心里。 已然过去千年,这是她第一次拿出这张棋盘。 这棋盘是谢灵师为自己做的一个小机巧, 只要她执黑落子。便能复原谢灵师飞升前她们最后下的那局棋。 恍然间,她似乎还能看见谢灵师手执白子坐在自己身前。窗外雨雪霏霏, 她的侧脸映在灯花之下, 是明鸢熟悉的平静温柔。 后来每每忆起飞升前的那一夜,明鸢总是会想,是否在此时谢灵师就已经知晓自己接下来将会面对的命运,在绝对的天意面前,是否所有人都脆弱如蜉蝣, 无论是人是魔还是已得道飞升的所谓神仙? 她不得而知。 阳光从被推开的殿门中洒落进来,她抬眸望向踱步进主殿的白衣仙人,对他颔首示意,轻声道:“崇长老, 请坐。” 崇霭依言落座。明鸢注视着他的脸,总觉得他近来似乎苍老了几分。她将视线挪开, 眺望殿外的碧空山林,笑道:“崇长老, 你知晓为何我当年会让你来代掌学宫么?” 闻言,崇霭有些谨慎地捋了捋长袖,答道:“承蒙宫主厚爱,在下并不知晓。” 岁月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多少痕迹,明鸢把玩着手中的棋子,有些感慨。崇霭似乎格外在意自己的外貌,将其永远定在了他刚从人间拜入门中的那个时候。看着这张脸,明鸢不由再度想起了他被一群内门门生带进大殿时的那一幕。 虽然他已竭力想表现得体面些,可洗得泛黄发皱的衣料、头上仍戴着的跑堂帽子、还有他惴惴不安揣在一起的手在那一刻一齐出卖了他。殿上有门生哄笑,是李寺青制止了他们。崇霭可能已经忘却了那时李寺青对他的好,可作为旁观者的明鸢却记得。 或许是活得太长,来日已无可期,只能从去日中咂摸出些许味道,她便总是回想起这些琐碎的往事。 明鸢道:“在这些仙尊中,只有你是从凡间来的。” 坐在椅上的男修蓦然抬起头。他似乎误解了明鸢的意思,面色有些难堪。 哪怕已过去数百年,在修真界中,“凡人出身”这四个字仍旧像道烙印般印刻在每个半路出家的修真者身上。世家与宗门永远站在最高处俯视所有人,而出身凡间的修士与游荡于凡间的散修则被他们冠以泥腿子的戏称。 崇霭很清楚他们的那套把戏,他在还是门生的许多年里见识过无数指点与冷眼。天赋异禀又如何?他们从他身边鱼贯而过,用肩膀或剑柄撞他挤他,挤眉弄眼笑着做摘帽子的动作,随后嘻嘻哈哈着扬长而去。他们对所有人讽刺他—— 他只是个跑堂的小二。 在那段日子里,是李寺青帮他护他,她是那样温柔知礼,在他下跪求她不要与自己争长老之位时,她也只是扶他起来,淡淡道了一声好。 他们什么都有了。世家出身,宗门亲传,他们的手生来只会握刀握剑,不曾抡过锅勺,不曾洗过碗碟,不曾跪在街边向人乞食,自然可以高高在上道他一声小二,泥腿子,将他按在泥水里用脚践踏…… “只有从凡间来的修士,才能真正通晓人的七情六欲。” 听见这句话,崇霭微不可查地笑了笑。他抬眼望向高高在上的明鸢,道:“难道宫主竟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么?如若您也是半途修道的凡人出身,定然不会这样认为——” “如今凡间邪祟遍起,”明鸢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轻声道,“崇长老会担心自己流落在外的家人么?” 崇霭一愣,随后哈哈大笑:“宫主真是说笑了。在下只是个没有六亲缘分的孤儿,如若真有所谓家人,历经这数百年,恐怕他们也都轮回不知几轮了。” 明鸢也笑了。她手指点着棋盘,抬眸望向崇霭快意的脸,随即话锋一转:“那么崇长老觉得,如若凡间将乱,蓬莱学宫是否应向凡间施以援手呢?” “不应当,”他答得干脆,“凡人之事,与仙人何干?” 忽然间,那枚一直攥在手中的黑子被她叩在散乱的棋盘上,清脆的落子声在整座殿中回荡。 崇霭被她陡然的动作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想要告饶赔罪,却听那高坐殿上的宫主笑了笑,温声道:“我知晓了。崇长老请自便吧。” 他迷茫地起身告退,直到走在光下时还有种不真实感。是被她看出些什么来了?他下意识抚向自己的心口,不应当,不对……或许只是单纯召他来问询些意见罢了。哪怕她修为再高,再高高在上,也定然不会看穿,只因…… “只因我们是一体啊。” * 剑峰,折戟湖。 微风拂过绿波,每一层涟漪间都藏了一句笑语,景应愿被围簇在最中间,她们几乎要将她抛起来。她从未听过这样多人同时呼喊自己的名字,那声音传得很远很远,直冲云霄,将景应愿的心扰得不断狂跳—— 一时天地间似乎只剩她与她的刀。 沈菡之一把勾过她,二话不说就是一个脑瓜崩:“长本事了,忘记为师是如何告诫你的了是吧!” 她边摇头碎碎念孩子长大了边帮她擦干净脸上的血,景应愿感觉一股不容拒绝的灵力自腰后透过来,方才在湖底耗空的灵力与被割出的伤痕都尽数愈合,就连身体都暖和了回来。 沈菡之替她疗愈完内外伤势,抓过谢辞昭又是一个脑瓜崩:“都说让你看着点你小师妹,怎么连你也不长记性!” 谢辞昭慢吞吞伸手捂住额头,望向小师妹时的眉眼间都是笑意。湖光水色投映在她的脸上,就连那双眼眸的颜色都似乎变成了灿金,闪得景应愿有些心乱。 沈菡之是那个将她从婴儿抚养成人的人,比起师尊,她更像谢辞昭的母亲。此时见她露出如此神情,即便什么也没有说,沈菡之却已看清了她的心意。 见自己座下这两个孩子笑意盈盈地对视,沈菡之有些欣慰,又有些心酸—— 若无旁人挑破,不知谢辞昭能将这些心思当做同门之情到什么时候去。 反正自己是不打算出言干涉的,沈菡之心想。这些事情,让她们自行参透反而更好。 她看着这群孩子笑着嚷着挤作一团,纷纷要看景应愿手中的楚狂刀,心中不免也回想起自己当年手执月侯出湖时的风光。春拂雪看透了她的惆怅,故意挤兑道:“是想起从前你与小澈一块的日子了?” 出乎意料的,沈菡之并没有搪塞或笑骂,只是叹了一口气。 她望向丹峰,轻声道:“是啊。” 而丹峰之上,褐衣鬼面的仙人也正负手往剑峰的方向望去。 她身后充当丹童的的门生见状便道:“师尊,您想看的话便去吧,这里还有我看着丹鼎呢。” 月小澈冷冰冰道:“不想看。 话虽如此,她的目光还是投注在了剑峰之上。想起那年那人拖着刀姿态狼狈地从湖里爬出来,脸上却春风得意,在一众门生的起哄声中将刀捧在手上率先递与自己看。那时见过她们的所有人都说,她们是珠联璧合,天生一对。 可惜后来。 月小澈心中又闪过那个将整个丹宗困在其中的秘境。门中其余师姐妹死的死重伤的重伤,只剩毁去一半容貌的她还强撑着一口气。 沈菡之就是在这时来的。 她浑身浴血,即便拼死却只能带月小澈一人回去。 可她若不来便好了,月小澈想。 独自支撑起整个丹宗的日子多么冷清。曾经师姐妹们的笑语还在此处徘徊不去,可她却偏偏做了那个苟且偷生的人,将她们永远抛在那个永日受烈火烧灼的地方,尚未阖眼的她们看着自己被沈菡之救起离去,心中又该如何作想,身体该有多疼…… 月小澈不敢想。 她知晓自己是逃避,是迁怒,可她无法对自己释然,更无法与沈菡之继续昔年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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