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蔓上的叶子次序乱了, 可藤蔓本身还是继续往既有的方向生长。 景应愿顿时有些意动。可顾忌着还在游学, 怕落了功课, 便道:“宫主, 那游学——” 她话还未说完,便见柳姒衣高呼一声宫主圣明,喜滋滋地掏出灵纸等着接令。不光她如此,她身旁的晓青溟几人都满面喜悦地摸出了灵纸, 就连雪千重那份都有人替她拿了出来。 “游学可以回来再继续,”柳姒衣悄悄捅捅她的胳膊, “探秘六骰赌城这样的新鲜事可不常见。” 几人听罢这话, 皆深以为然,包括一直闷不吭声的金陵月都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拽住景应愿的袖子晃了晃:“应愿,快接令。” 明鸢温和地笑了笑,道:“游学不打紧, 还会开设很长一段时间。赌城内那位城主我先前也见过,倒算是个通情理的,若她真要为难,你们报上我名姓便是。而假若你们此去后许久不归, 我另会派人前去找寻。” 说罢,她招手另让谢辞昭上去, 叮嘱道:“辞昭,你修为最高, 又是督学,记得不光要照顾你师妹,也要看顾好其余同伴。” 谢辞昭应下,明鸢召来景应愿,替她轻轻正了正衣衫,又对其余人道:“应愿虽是灵力九阶,但修为尚未破金丹。如若她在途中堪破结丹,你们千万记得全力为她护法,一刻不得松懈,外人亦一律不得近她身。” 几人都应了,奚晦听见景应愿的名字,倒是有些惊讶,不免又偷眼打量了她一圈。 叮嘱完毕,明鸢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露出那只遍布可怖伤疤的手,自虚空中写画了几笔,便见整座蓬莱主殿霎时如被电光贯彻般长明! 与此同时,她们各自手中捏着的灵纸颤抖几下,原本空白无字的纸上赫然出现一道如朱砂刻画般的印痕。那道印痕先是赤红如血,随后便慢慢淡了下去。众人手背上也多了一点殷红色,仿佛冥冥中受到了什么标记。 明鸢收回手,道:“去吧。六骰赌城最后一次出现是在第六州与第七州的交界,纸上的朱砂愈红,你们离六骰赌城便愈近。而如若你们与学宫失联,我自会沿着点下的印痕找到你们的行踪。” 几人欢欣雀跃地朝宫主行了一礼,便一窝蜂往殿门外冲去。景应愿走得慢,落下两步,身旁除却步伐也骤然放慢的大师姐外,还走着那位在酒楼内见过的背弓女修。 此时她有些踌躇,屡屡往自己这边偷看,似乎欲言又止些什么。景应愿便主动道:“可是有事要问?” 奚晦下意识躲开了她的目光,纠结过一番后,还是道:“你是第七州金阙的鸾婴帝姬?” 鸾婴是她的封号,民间百姓不好直呼她名讳时,便以鸾婴代之。而景应愿已有许久不曾听旁人这样称呼过自己,竟然愣了一瞬。 见景应愿不语,奚晦忙解释道:“我一直被放在民间教养,是近来才回奚家的,故而听过许多有关金阙帝姬之事——” ……鸾婴。 谢辞昭垂眸望向神色惝恍的景应愿,囫囵将这两个字吞进腹中,又忍不住想含在舌尖一遍遍重复地对着她念。 “既然你知道我,定然也知道我妹妹了,”她回过神来,和缓道,“也不知樱容现今近况如何。” 竟然真的是她。奚晦心中欢喜,自己竟能与传说中的人物同行,她还出言帮了自己,果真如民间传闻中一样的良善温柔。 听见景应愿提及景樱容,奚晦近来倒也真听见过些许关于金阙现今的传闻,便道:“开平帝她在金阙国境内开了数个学堂,如今专扶持女生徒,风声都已传至我们第六州来了。据说还另外改了些朝堂新规,不知开平帝用了什么法子,自……自忽丸人妄图夺权的那场变革后,金阙至今都很太平。” 用了什么法子?自然不会是以德服人。 景应愿听得心满意足,心道得找机会回去一趟看看。虽然身在修真界,但她从来不觉得应与凡人百姓割席,说来大家都是女娲捏的泥人出身,何必在此分成三六九等。 她心中想着金阙与妹妹,步履也轻快几分。谢辞昭见她神色又松快起来,便道:“金阙是怎样的地方?” 她回想起小师妹记忆中那开满花的深深禁庭,庭中仰头笑望自己舞刀的小师妹与央求自己也教她刀法的那位妹妹,又记起了那枝塞至自己手中的牡丹花。 小师妹说从此见花如见她,无论走到哪里都一样,不知如今还作不作数。 景应愿看看身旁的大师姐,也记起她记忆中的刀峰后山与草编兔子,心中骤然一软,便道:“待我回去时,我带上大师姐同去。” 她们分散着各自谈天,往殿外行去。殿中明鸢遥遥望着小辈们离开的背影,垂眸喝了一口茶。 沈菡之送罢她们,自殿外回来,有些琢磨不透明鸢的心思:“我记得骰千千她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若要出灵赏,随意派几个不在游学的门生去就好了,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明鸢放下茶盏,轻声道:“如今可信的人已不多。” 听罢这话,沈菡之愣了一瞬,便听宫主继续道:“我走了太久,早已失了威仪,且身上设下太多禁制,已无法再行卜算之事。或许不久的将来,在许多事面前我也会有心无力。如今外派的这几个孩子都是如今可信之人的亲传门生,未来的修真界恐怕也需这些聪敏的小辈扶持……” 沈菡之捕捉到了她言语中的机关,警惕道:“宫主,您的修为如今是——” “大乘期大圆满。” 明鸢微微阖上眼,轻声道:“离飞升只差一线。” 沈菡之面色微变。 即便时隔多年,至今再想起谢灵师飞升时整个四海十三州大地的流血漂橹,她仍旧心有余悸。而这之后,因入一叶芥子秘境而侥幸逃过一劫的师姑故苔与明鸢意见不合而叛出学宫一事,更是让整个修真界为之震惊。 那时明鸢仿佛接受不了数重打击,竟是半疯了。众人都说她耽于心魔,成日疯疯癫癫,恐怕不日后便要陨落,而云游至此,当时修为几乎最高的一位道人力排众议扶持明鸢坐上宫主之位,之后便再度周游于四海十三州之间,于百年后悄然陨落了。 沈菡之身为晚辈,曾去照顾过明鸢几日。她清楚地记得,明鸢那日昏昏沉沉睡去后不久,忽然直挺挺地坐了起身。 室内静谧只她二人,昏暗无灯。在沈菡之惊诧的目光下,她紧紧抓住了沈菡之的双手,口中只疯癫地重复着四个字—— 不要修炼。 * 崇离垢自与她们分别后,便御剑回了剑峰后山。 此时再回这片困滞她百年的竹林,她心境已是截然不同。垂眸再看身上那身红衣,她的心也狂跳起来。这抹红如火般烧断了她身上的锁链,竟让她尝到了名为自由的甜头。 她是凡人,而非神明,虽自生来便受规训,可谁又愿舍弃天高海阔不管,自愿高坐神坛? 或许母亲也正是因为这样,方才自请离开学宫的。 不知她如今在四海十三州内过得如何,崇离垢心想。如若自己出不去,让母亲出去也好,至少心中还能存着念想。 想到这里,她忽然听见天边一声长剑破空的清啸,心中一冷。崇离垢回眸望去,来人果真是自己的父亲。崇霭得空时会来竹林检验她剑法修行得如何,若是换做往常,有人作陪自然是好事,可今日…… “你这身衣服,是从何处来的?” 那双熟悉的黑色鞋履已经近到自己眼前。崇离垢垂下头,轻声道:“父亲,我……” 她话音未落,便感知到崇霭的手不耐地扯了一把她肩上的布料,与他往日的慈父形象简直大相径庭。崇霭恨恨道:“又是如此,又是如此!红色压根不衬你,污劣,恶心……你怎可这样忤逆我,辜负我的期望!” 崇离垢一时怔住了,她未曾想到崇霭竟然会有如此之大的反应,这不是她记忆中的父亲。这样想着,她不由后退了几步,甚至下意识提剑护在了自己身前。 还未等她回神,便听崇霭继续道:“就是因为你不争气,你母亲才会离开我们叛出学宫,有这样劣等的女儿,她恐怕在外羞愧得都不敢认她是你崇离垢的母亲!” 他边说边在芥子袋中胡乱翻找,状若癫狂:“都是因为你……你不争气,身怀仙骨身怀天命却比不过刀宗那个新收入门的景应愿!他们该在背后如何想我……将这身衣服脱下来!” 崇霭找出一套簇新的白衣,将其狠狠甩在崇离垢身上,怒道:“去换下来,立刻去换下来!” ……真的是因为我不争气么? 崇离垢抱着那身纯净如雪的白衣回屋换下,木然如行尸走肉。当她重新身着白衣回来时,崇霭神色缓和几分,却仍旧扭曲地骇人。他不由分说夺过崇离垢手中的红衣,丢在地上踩了几脚,又燃起灵火,将红衣踢进火中烧了。 崇离垢看着火中逐渐消失殆尽的红色,整张脸也如同褪尽了血色般骤然苍白起来。 而崇霭见那身衣服烧得差不多了,心中愤恨稍解,对这个女儿却仍有怨怼。他御剑飞身而起,抬指画下一道禁制,冷声道:“你就在此思过吧。若无我解禁,你走不出这片竹林。” 他发泄完怒火,抽身飞远去。崇离垢怔怔看着父亲的背影,似乎此生头一次窥见了日光下如影随形的影子。 她蹲下身,用手拣出了灵火中一块未烧尽的布料,揣进了自己贴身的胸口前。
第063章 六骰赌城 四海十三州辽阔, 州落之间常相隔数千里不止,其间风土人情亦大有径庭。 第七州是这块大陆中最安宁祥和的地方,地方富饶, 风气便更开放。 在此处, 同性婚恋因自古有之, 故而从来不曾有人质疑什么。不光如此, 相传从前有女子恋慕林间白鹿, 一人一鹿光是相视便能通晓彼此心意,最终鹿死时人也相随而去,乃是第七州家喻户晓的一段佳话。 别说是人恋上鹿,在第七州, 哪怕人要与田间西瓜通婚都无人理会,顶多付之一笑, 婚宴当日随上贺礼便是。 而有民风开放的, 便有抱残守缺的。 第六州虽与第七州毗邻,可素来关系是水火不容。今日你嘲我礼乐崩坏,明日你讽我迂腐呆板,久而久之,两州数国便都断了往来, 人族中只有修真界的这些修士还有些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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