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了它新生,”谢辞昭道,“试着拔一下它。” 景应愿试着将它拔起,这把威武的戟顺从着她的动作任其取用,用行动认可了她。 谢辞昭与有荣焉,温声道:“这样便是认可了你,愿同你走了。” 说罢,她摸了摸那把长戟:“多谢你,不过我与我师妹是刀修,无法带你走。你会遇到其他有缘人的。” 景应愿看着大师姐眉间一闪而过的温柔,心中忽然有些羡慕这把戟。 谢辞昭侧过眸想看小师妹,却猝不及防看见她眼里的笑意,耳根有些发烫,连忙装作无事发生直起了身,道:“还要继续往下走么?” “嗯,”景应愿想起前世自己沉落的湖底,道,“想去湖底看看。” 谢辞昭顿时有些庆幸自己与她一同下来了。湖底的刀剑武器都大有来头,可能下潜至湖底的人也少之又少,自己这把春秋两仪刀便是湖底认来的。不过小师妹想下,她并没有出言制止或劝阻,而是示意她重新握住自己的手,道:“抓稳了,不要被水冲散了。” 景应愿想起玉殊城的那一幕,看着谢辞昭认真的脸,笑着点点头。 至此处开始,每下潜一尺,她都能感知到湖底向上排斥的推力。这股压力将她浑身压得疼痛不堪,却仍是咬牙继续往下潜去。或许是修为已至筑基大圆满的缘故,亦或是受过诸位仙尊的几次指点,她的忍耐力在这一世又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旁人觉得难以忍受的痛苦,于她而言只不过是毛毛细雨罢了。 待到快至湖底时,景应愿的双目已然模糊,不知何时开始七窍流血。谢辞昭看了看她,欲言又止,还是狠心按照小师妹所言继续往下沉去。 此处格外冰寒,随着打破最后一道薄薄的冰层,映入眼帘的便是深深嵌入湖底的各色刀剑武器,与满地的青锈。 刀剑折射出的光将景应愿苍白的脸照亮。 在她踩上湖底的那一刹那,感知到她气息的千把刀剑忽然一震,随后疯狂颤动蜂鸣起来。这些刀剑齐齐嗡鸣发出的声音透过湖底一路上传,直到平静无波的湖面泛起涟漪,岸边的树干花枝也随之震动。 沈菡之从地上站起身,往湖底看去,远在剑峰师尊殿中的玉自怜陡然睁开眼睛,明鸢坐在棋盘前,久久未动的手执黑落下一子—— 直到风云变色,天地共鸣! 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有一位少年的手握住了深深陷在湖底的那把刀。
第058章 吾名楚狂 所有人都听见了来自湖底的动静, 沈菡之一贯随意的神色微微变化,往湖底望去。 水波荡漾,用双眼自然看不清水下发生了什么, 她凝神用神识一扫, 本就僵硬的脸色变得铁青。一旁等着的柳姒衣哪里见过自家师尊露出这样的表情, 不由紧张道:“师尊, 底下发生了何事?” 沈菡之道:“有人动了最底下的那柄刀。” 心系应愿的几位伙伴一直等在她身边, 她们都是外宗门生,闻言皆有些好奇。晓青溟是第二次来了,与沈菡之也算熟悉,便率先替其余人问道:“沈仙尊, 底下的那柄刀有什么由来么?” 那柄刀啊。 沈菡之苦笑两声。 千年前她自负少年天才,在那一辈的修士内可谓打遍天下无敌手, 整个四海十三州都流传着她战而不败的传说。有日她照例在学宫内招风惹草, 越级将某个师兄打得告饶。对方挨了顿打,恨恨道,欺负修士算什么,有本事你将折戟湖底的那柄刀拔出来啊。 沈菡之说我没本事,又将他按着揍了一顿, 却暗暗将他的话记在了心里。 后来折戟湖重开,沈菡之卯着劲一路冲到湖底,一眼便看见了那柄他们说的长刀。它太特别,哪怕从未见过它的人也能清楚辨认出它, 沈菡之伸手就拔,可无论她怎样拔怎样耗, 这柄刀却不肯为她颤动哪怕一瞬。 沈菡之是何许人也,她从小就犟。她直到在湖底拔到浑身灵力都耗尽, 那柄刀终于烦了,发出了自始至终的第一声蜂鸣—— 震得她吐着血在湖底飞了百尺远。 或许是看她可怜,同样身处湖底的月侯刀于心不忍,见她掉在自己身边,便主动将刀身挪出砂石,为她而鸣。 沈菡之抱着月侯刀鼻青脸肿地回去了,她心里窝火,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那位师兄再打了一顿。 后来有无数后辈如曾经的沈菡之一样想拔那柄刀,诚如沈菡之如无数前人般想证明自己会是那柄刀的主人。这些人中有的是怀揣雄心壮志的少年英才,有的是急于证明自己的愣头青后生,有的只是路过,顺手拔一下。 这些人都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他们都失败了。无一例外。 沈菡之道:“那柄刀啊……它有个名字。” * 谢辞昭眉心狂跳。 她看着小师妹仿佛受了什么感召般直直往湖底最深处的刀剑冢走去。她每走一步,身侧沉寂已久的兵器便为她嗡鸣一声,她的指尖一路划过这些刀剑铁戟,动作亲昵,不像人与兵器之间的互动,倒像是相识已久的老友。 这些声音汇聚成河海,越来越响,越来越剧烈,直将她们脚底下踩着的坚固泥沙都震得碎裂,蔓出土黄色的尘烟。谢辞昭跟在她身后,看着小师妹就这样一步一步往最深处行去—— 直到她停驻在某柄刀面前。 这是藏在湖底深深处的刀剑冢,数千把刀剑围绕着其中一把呈棋盘状散落开,它与其说是刀,不如说是镇住整座折戟湖的阵眼。 只要来过的修士见过它,便一定不会错认它。 在一众刀剑的映衬下,它显得愈发奇特,竟呈现出极深极浓的暗血红色。刀身是生了锈,在刃上如星点般散落,一红一青交错着斑驳开来。 分明是在湖底沉寂了不知几千年的古物,可未曾被锈迹覆盖的地方却仍闪着森森寒光,一如当年铸出时那样锋锐不可挡。 它是一柄天生的杀器。 景应愿缓步走到它面前蹲了下来,平视着它,在它唯一一块还未附上锈渍的刀身反光处看见了自己的眼睛。它还是一如当年冷漠不爱理人,可它却不曾知晓,自己在身死的数年里做了无数个梦,梦中手执它挥过无数次的刀。 谢辞昭道:“它有个名字。” 她背上的春秋两仪刀见了旧友,愉悦地颤动起来,像是在跟它打招呼。然而深深嵌在湖底的那柄刀却不为所动,景应愿见惯它这副模样,不由笑了出来,说来这样多年了,自己却不曾知晓它究竟姓甚名谁。 “它叫什么名字?” “楚狂,”谢辞昭道,“它的名字是楚狂。” 这两个字一出,景应愿仿佛看见了对酒狂歌,削发赤足于雪地中作刀剑舞的隐士。这名字倒很符合它,景应愿心想。孤傲避世,狂放不羁,正是这柄刀的脾气。 似乎听见自己的名字,那柄通体血红含锈的刀不情不愿地动了动,随后重新归于静寂。 谢辞昭道:“你想要这柄刀吗?” 景应愿点点头。她想要它已经很久很久了。 如此却听大师姐叹了口气。她瞥了眼地上的刀,解释道:“楚狂乃是蓬莱学宫数千年前初初开山时,某位已然飞升的仙人铸就的刀。听闻这刀迟迟不肯认人作主,那仙人气不过,又舍不得,只好将其丢至这折戟湖中任其镇湖。历代想拔出它的门生多如牛毛,却都失败了。” 景应愿道:“我就要这柄。” 她伸出手,轻轻搭在了楚狂遍布青锈的刀柄之上。 似乎是分辨出了她的气息,它刀身微微一颤,不知为何,景应愿竟能从它身上读出几分诧异的情绪。她摸了摸楚狂的刀柄,道:“你愿跟我走么?” 景应愿话音刚落,便见这柄楚狂刀骤然发出颤动蜂鸣声。 她心中刚一喜,提着刀柄要拔,却听蜂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将她双耳震出血来。整座折戟湖都在颤动,她险些跌倒在地上,可越是这样她越不肯放手,直到指缝中都沁满血色,直到灵力为此耗去大半,她也不愿走! 谢辞昭修为更高,身形还能堪堪稳住。她看着这纠缠的一人一刀,心中十分奇怪。她当初也听过师尊的告诫,试拔了一下,见楚狂毫无反应,显然是不愿与自己走,便转身觅到了自己如今这柄金光灿灿的春秋两仪刀。 按理说,如若楚狂不愿与人走,刀身自然也不会为其而鸣响才对。 现在是怎样的情况,她一头雾水望着拉扯的刀与人,心想,这是欲拒还迎? 方才经过那好一番震颤,周围的温度似乎又冷下几度。就在这几息之间,景应愿的手已经被不知何时重新凝结起的冰渣与冰棱刺得鲜血横流,很快就刮出了几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谢辞昭心道不好,上前道:“小师妹,湖水似乎要重新凝结了,此地不宜久留。” 景应愿满心都是这把刀,当然不肯轻易放弃,便道:“师姐你先走。” 折戟湖重开一次不容易,她今日誓要这把楚狂跟着自己走! * 湖水寸寸凝结,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湖岸边的几人看着逐渐从水中上来的门生,左看右看都不见景应愿与谢辞昭的影子,都有些坐立不安。 春拂雪见沈菡之神色凝重,安抚道:“辞昭也在,她性子一贯持重,不会有事。” 沈菡之想起自己座下这二人的相处,愈发有些头疼:“……她或许在旁人面前是如此,此时我不该将她与应愿放在一块的。” 柳姒衣蹲在湖水边往下看,急得坐立不安,问道:“师尊,我下去帮大师姐和小师妹吧!” “如今去了也是徒劳,”沈菡之从身后拔刀,“你还没下潜至湖底,恐怕湖面便已全封好了。再等一刻钟,如若她们还不上来,我便亲自劈湖下去。” 千尺之下,景应愿忘却了一切,仍旧在拔刀。 见她不走,谢辞昭也不走。她们面前逐渐支起冰棱,她便一一斩断,为小师妹提供方便。刚因进阶而伤势痊愈的小师妹身上又遍布伤痕,整个人都冻得发青,可从始至终还是不肯放手。楚狂被她扰得无可奈何,整柄刀摇来晃去,但就是不愿从泥砂中起身。 二者拉锯般较量,眼见冰层已经快封至她们头顶时,身旁数把刀剑竟在此时齐齐震响,似乎在为她们保驾护航。 而就在此时,景应愿忽然听见了一声叹息。 她怔住了,全然不顾在原本在湖水中漂浮的发丝已然凝结成冰须,不顾手脚冻得青紫,就连血也凝固成了小小的冰棱冰霜,只是静静听着手中楚狂发出的叹息与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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