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何物,”她将鳞片握在手中,“为何要给我?” 赤乌打量了她一阵,忽然没头没尾地笑了声,说道:“真是造化弄人。你跟她脾气还真是一点都不像——拿着吧,这东西给你最合适。若他日你回去了,将此物转交给她便是。你就说,当年偷她鳞片是我不对,如今沧海桑田又是千百年,若我还有出去的机会,让她念在我还她鳞片的份上,下手打轻点。” 这一连串话将谢辞昭弄得云里雾里。她不由攥紧那片血鳞,问道:“要我回何处去,她又是谁?” 赤乌摇摇头,压低声音轻声道:“你如今不必知晓,更不可让他人知晓。若我与她曾经不是故交,没有嗅闻过她身上气息,此时也认不出你身份。” 顿了顿,赤乌忽然叹息一声,仰头看着镶满珠玉的穹顶:“罢了,怪我多嘴。若有可能,你还是一辈子不要回去的好。” 谢辞昭还想再问,却见赤乌对她使了个眼色,伸手撤了障眼的术法,重新昏昏沉沉地打磨起了石头。她走近两步,靠近赤乌身旁—— 谢辞昭这才发现,原来她的脚腕上戴着两只沉重的脚铐。这脚铐显然是特制的,上面闪烁着鎏金符文,将她牢牢困在这堆晶莹闪烁的石头旁边,若她挪动,这用于困滞她的东西上便会闪起细细碎碎的金光。 而看赤乌神色,显然是极痛的。 见此情状,她敛下眸子,将那片血红鳞片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方才什么也未曾发生过,重新坐下开始运转功法。 * 好黑的路。 景应愿提着囊萤,缓缓走在一条像是宫道的长路上。即便有囊萤,可萤火之光微弱,只能堪堪照亮脚下一丁点白玉砖,她走了许久,至今未曾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该去向何方。 袋子中的流萤不知疲倦地扑腾着,忽然,景应愿停下脚步。 她感知到,在自己脚下这条路的侧边,又延伸出了另一条路。她用这袋子流萤照了照,竟果真如此。这两条路通向的都是未知,但自己脚下这条洁净美观,乃是用白玉砖铺就,而侧边那条,则是一条泥泞土路,路上沾满了不知是谁的鲜血,一路蜿蜒向前。 正当她犹豫时,有道声音从囊萤中传出:“沿着此路往前走,你可看见今世你所取得的成就,听见万民的褒贬,直到下至黄泉,预见你来生所选择的轮回。今世因果,来生报应,尽在此路尽头。” 她道:“那另一条呢?” 那声音似乎料到她会如此问,幽幽叹息一声:“若走另一条,便是直接下了黄泉。你虽不可得见你未曾走完的前世,却可得知,按照原本的走向,你的亲朋好友究竟投胎去了何处。这于你而言,是世上的另一条错开的、无法重蹈的时间线,你只可旁观,无法干涉他人因果,仅此而已。” ……究竟投胎去了何处? 景应愿几乎想也没想,跨到了那条泥泞血路上,道:“我要看前世。” 那袋流萤微微一亮。 “随你。此物唤作寻灵囊萤,可窥地府,可寻魂魄。若你心中已有抉择,便动身吧。” 她提着囊萤,顺着血路往前走去。每走一步,都能听见前人未干的热血被鞋底践踏起的声音。周遭还是很黑,只是越往前走越亮。直到景应愿看见远处一点昏黄灯光,霎时,她手中的萤火从袋中释出,围绕着她四散开,变成了一张小小的通行符。 她捏着通行符,登上了黄泉路,与周围一众浑浑噩噩前行的亡灵一起,往轮回殿的方向走去。 有了通行符,周遭的亡灵虽然与她挤挤挨挨在一块,却对她视若无睹。景应愿顺利混进了轮回殿,大殿之上端坐的转轮王见有生魂进来,瞥了眼她手上的通行符,直接无视了她。于是,她得以与亡魂们站在一起,等着轮回审判。 在殿中等了一会,景应愿瞥见队伍最前方出现几个熟悉的身影。她忙翘首望去,那浑身是血,皮开肉绽的三人正是她前世死去的父皇母后,还有她日思夜想的皇妹樱容。 只见转轮王率先将她母后召上前去。 转轮王看了看手中的命格簿,道:“你们三人寿数不止如此,乃是枉死。既如此,本王便为你们下一世安排个皆大欢喜的去处。” 他召出一面硕大的铜镜,铜镜中画面流动,映照出她下一世的命数。 景应愿一错不错地看着。镜中,她母后转世去了某座以女子为尊的国家,投去了当朝的帝王腹中。她诞生二十三年后被扶为太子,三十岁登基为帝。在位四十年中率兵屡征周边各国,将周遭数个小国都收作附属,自此国家太平,百姓康乐,于七十五岁寿正终寝,成了史书中留名青史的帝王。 母后朝着转轮王拜了拜,俯身投往镜中去了。 接下来是她的父皇。下一世,她父皇不再投胎为皇家勋贵,而是投去了民间。水镜中之内,他本是平民家的孩子,因缘巧合结识了隐居山中的诗人。诗人看他有天分,便带了他云游四方去了。他在世六十八年,留下数首传奇诗作,过得十分潇洒。 轮到樱容了。 景应愿看见她的那一瞬,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樱容身形单薄,还是个小少年,浑身上下却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她摇摇晃晃走至镜前,抬眸看去。镜中的樱容如同前世一般,还是投去了帝王家中,是年纪最小的帝姬。 与母后投去的国家不同,她所在的那国观念陈腐,从未有过扶持女子为帝的历史。樱容这一世过得堪称惊险坎坷,她一路弑父弑兄,躲过许多暗害,最终还是坐上了那把金龙椅。 从此之后,以她开先河,扭转了世人的刻板印象与腐旧朝规,有了女官女吏女学生,她临终前将皇位传给了从学堂中提拔来的养女,在死前分出一缕魂魄直冲青霄,变成一只金龙飞走了。 殿上一片哗然。景樱容不卑不亢地冲转轮王拱拱手,转身平静地走入镜中。 看过这些,景应愿心间释然了些许。 她逆着人流往外走去,不知不觉中,竟然一路走到了忘川河边。此处鲜少有亡魂在此,闪着粼粼蓝光的河面上只倒映出一位白衣女子的身影。 景应愿见她一人在此,冥冥中有些感应,便动身朝她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们都去等着投胎轮回了,你怎么在此不动?” 蹲在忘川河边的那女子并没有抬头。她浑身血渍淋淋,长发披散,景应愿总觉得她白衣之下缺失了什么东西,有些空空的。听见有人走来,那女子似乎有些没有回过神来,迟缓道:“我在这里等人。” “等人?”景应愿好奇,索性与她蹲在了一起,“你在这里等了多久了?” 那人缓缓道:“我已记不清了。” “为何要等那人?是你的友人,亲人,还是恋人?” “都不是,”她道,“我不认识她,却欠了她一样东西。我要在此处等着,等有朝一日还回去。” 河水莹莹,照亮了她们的脸。河边不断有亡灵徘徊着,结成队往轮回殿去,只有河边这一处冷冷清清,如同那女子的身影,无端透出几分凄凉。 景应愿猜测道:“说不定那人已经投胎转世了,只是没让你知道。莫要在此处等下去了,快些去轮回吧。” 河边蹲着的人摇摇头,声音空灵:“不会的。那个人缺失了一魂一魄,缺失魂魄是无法转世投胎的,只能如我一般日日夜夜守在黄泉之下。等我见到了她,我便将我的魂魄分给她,将东西还给她,她便能重新投胎转世了。” 景应愿问道:“那你呢?” 她继续摇头。似乎是在此待得太久,又或许是缺了魂魄,她的反应总是有些迟钝。 她郑重道:“这都是我欠她的。” 说罢,她低着头,继续等在忘川河边,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景应愿无奈,再度看了她一眼,抽身走开,往她所说的酆都城去了。待她走远后,原本蹲在河边的女子抬头朝着她的背影眺望,恍恍惚惚地站起身。 她跌跌撞撞跟了几步,却无法离开忘川河的范围。看着景应愿远去的背影,那女子空洞的双眼猝然睁大,流出两行血泪。 * 酆都城中要比外头热闹许多。景应愿捏着通行符往里走去,只听周遭一阵喧哗,有鬼魂低声道:“这笼内关押着的,可是那个永世不得超生的魔君?” “可不是吗?先年那场劫难害得凡间生灵涂炭,丢了千千万凡人与修士的性命,这样的业力全积压在那魔君一人身上……” “要我说也是活该,”身旁走着的亡魂狠狠啐了一口,“死了那样多人,不知这孽债要还到什么时候!” 景应愿有些好奇,往亡魂聚集的地方看去,可惜此处被这些亡魂挤得密不透风,她无法看见他们所说的魔君到底是谁。自己前世并没有这段记忆,想必他们说的所谓魔君,生灵涂炭,都是在自己死后发生的事情了。 她被他们挤来挤去,不由得往外退去,行走间,脚下却忽然踩到了一样东西。 景应愿蹲下身,从鞋底抽出了只不知是哪个早夭孩童扔下的玩具。 那是一只草编的蛐蛐。 蛐蛐的触角跟肢干都编得栩栩如生,十分可爱,只是上面不知为何沾满了陈年血渍,直将草色染成了擦不去的旧红。 一阵风拂过,景应愿蓦然回首,只见整座酆都城的花树在这一刻乍然盛放,无数朵似血般艳红的花瓣随风拂过她的脸颊,逆着人群,一路吹至了被层层亡魂簇拥起来的硕大铁笼之中。 她遥遥望去。 一只遍布血污的修长手掌从铁笼的缝隙中探了出来,轻轻拈住了那片小花。 而后,万籁俱寂。 * 直至重新回到九乌山的宫殿中,她仍有些恍惚。 景应愿望向手中囊萤,一时失神。若方才所得见的一切皆为真实……她回身望向正起身向自己走来的大师姐。那么,在那场亡魂口中所说的劫难中,大师姐会因此而陨落吗,还有师尊她们…… 前世自己死后,人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而重来一次的今生—— 想到这里,她不由呼吸一滞。谢辞昭见她出来后神色不对,不免也跟着有些紧张,问道:“你受伤了?” 景应愿摇摇头。她望向将自己挡在宝石小山后的赤乌,对她深深一礼:“敢问前辈,这袋囊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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