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君妍终于还是开了口,她声音沙哑,任谁都能听得出,她在哭——“妈,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 头一胎是女儿,已经让她有了第一道罪,再让婆婆陪着去江边的房子,那自己就是罪上加罪。 程老夫人不以为然,摆了摆手,一身墨绿色的绸衣带着端庄“这里太安静了,江边好,江边风景好。” — 按理说,婴儿不该有记忆。 即便有,也早该忘了。 程与梵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却记得出生时的情况。 廖君妍在叫,扯着身底下的床单、被褥,头后面的枕头、床杠,还有护士的胳膊、手臂,以及一切她能摸得到抓的住的东西。 嘴唇咬烂,舌头咬破,牙齿咬碎。 湿透身体的汗比夜里的磅礴大雨都要剧烈。 廖君妍先是喊,然后叫,继而嘶吼,最后她的嗓子哑了,她的痛从有气无力的喉咙里,尖叫着刺进刺出—— “这孩子不该来,她就是来折磨我的!” “我吐了多少回,从怀上她我就天天就在吐,连口水都没法喝,一直吐到羊水破了,吐到生她才停...” “可她还是不放过我,她还是要折磨我,我个子这么小,我的身体又能有多大的洞,光是她一个头就要了我的命!” “妈!妈!这孩子是来讨债的!” 廖君妍疼的越厉害,她骂的就越难听。 仲夏夜的梦不该这样,不该在尖利刺耳的嘶嚎中度过,不该在女人歇斯底里的骂喊声度过。 它该是美的,该有蛙鼓蝉鸣,该有清风明月,该有星汉灿烂。 长长的银色丝带,该从宇宙,从银河,从行星之间流淌穿梭,该有流星划过,该落下美丽的愿望,该有大自然的歌者,该吟唱动人的旋律,该有森林的诗人,该留下热泪盈眶的诗句。 不被祝福的孩子,不该出生。 可为什么又出生了? 因为,伊甸园的蛇? 因为,知善恶树的果? 都不是,因为没有道德,又要标榜道德的人类。 ... 如果,我不知道他们不爱我,我想...我会比现在开心。 如果,我知道他们不爱我,然后,我装作无事发生,我想大家都会开心。 可我知道他们不爱我,然后,我也不爱他们,彼此隔着一条河,我会很开心。 ... “奶奶,我回来了。” 程与梵穿着校服,格子西服样式,领口系着蝴蝶结,身下是一条齐膝的百褶裙,同样格子款,与西装上下对应。 她把书包放下,脱了外套,解了蝴蝶结,里面是一件纯白色的衬衣,她有很多这样的白衬衣,白的每一件都像漂白剂沁过似的。 程与梵爱这样的白色,不知从何时起爱的,但等到发现的时候,就已经爱不释手。 天底下最纯净的颜色。 任何颜色,都会在白色里,成为陪衬。 程老夫人又老了十岁。 春秋岁月,不经流逝。 “回来了,快去吃汤圆。” 程与梵吃着汤圆,被奶奶亲了一口脸颊。 她想她的时间,应该还有很多,多到自己可以长大,可以工作,可以把第一个月的工资装进大红色的过年红包,分好几个红包装,穿一件很多口袋的衣服,胸前两个,左右衣摆两个,中间位置再两个,然后自己转过身,还有上下左右四口袋。 她会像变魔术一样,变给她。 每个红包都有自己的厚度,不是钱的厚度,是爱的厚度。 她要看见她,脸上因为惊喜而笑出的褶子;要看见她眼角因为诧异而延伸到鬓角里的皱纹;她要看见她,因为仰头大笑,使得盘在脑后用一根簪子固定的银色发丝不由自主地颤动。 她要看见很多.... 看见很多很多...自己想让她看见的东西。 她想,她一定会很欣慰,欣慰她带出来的孩子,如此孝顺,如此优秀,如此爱她。 所以,程与梵在祖母的吻印在脸颊上的那一刻,她笑的无比灿烂,仿佛冬日里的太阳,夜空中的星辰,夏季里绿油油的梯田。 好像一把层层叠叠的扇子,从心里伸向天际。 她准备好了一切,唯独忘了岁月。 没有人可以长生不老。 再爱你的人,再多爱的人,也不可以。 ... 三月是死亡,是阴郁,是诗歌跟爱消亡的季节。 祖母走了。 在此之前,她就已经生了一场大病,医生说是感冒,但是她太老了,脆弱的身体摇摇欲坠,一声咳嗽都让她呼吸困难。 程与梵跪在她的床前,亲着她的额头,然后把脸贴近,也让她亲着自己的脸颊。 “奶奶,我回来了。” 体弱年迈的老人,睁开眼睛,这是她仅有的最后一丝力气,全留给了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 ‘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她说不出话了,只有口型。 在看完程与梵的最后一眼,这个老人永远的闭上了眼。 二十五岁的程与梵,还参不透死亡,也无法平静的直视死亡。 相较之下,程玉荣跟廖君妍就很有这方面的经验,在此之前,程老太爷早几年就去世了。 “我让人算了下,最近都没有什么下葬的好日子,最近的时间,都要七月份,你有什么意见吗?” 廖君妍心思不在这个上面,她目光始终盯着外面,听到程玉荣的问话后,说了句:“我听你的,你定吧。” 说完,便朝外面皱眉,声音极其温柔:“小宝,跑慢点。” 然后程玉荣便在嘴里道了句:“那就先办葬礼,等七月份在下葬。” 他们似乎都忘了这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可能没忘,只是他们不在乎。 角落里的人,倏然开口:“那这些日子呢?” 程玉荣看过去,眼神不解:“什么?” 程与梵和他目光对视:“七月份之前,祖母在哪?” 程玉荣呼了声气,一副看蠢人的模样:“当然是太平间。” 程与梵:“会冷。” 程玉荣不解,眉头皱的老高:“你说什么?” 程与梵重复:“会冷,祖母有风湿,怕冷怕潮。” 程玉荣停住脚,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转瞬即逝,仅有的、能捕捉到的东西,消失的无影无踪。 “人都死了,还怕什么冷。” 说完,往门口踱了两步,又停下回过头—— “你弟弟还小,你做姐姐的,应该要帮衬一下,于情于理都该替他把路铺好,律师的工作,我希望你能辞掉,家里不需要你这么拼,一个女孩子抛头露面不是好事,早晚要嫁人的,让婆家看见你的努力就够了,不需要太优秀,否则会招人不喜欢。” 大概是老太太才走,程与梵又是老太太亲手带大的孩子,程玉荣的话没有说的那么绝,还是看在自己母亲的份儿上,给程与梵留了点情面—— “这样吧,我也不逼你,你自己好好想想,但是你也别想的太多,有些事儿你决定不了。” 人走后,程与梵扭头望向外面,廖君妍早走了。 走的时候,连正眼都没有看自己,她当自己不存在,程与梵冷着眼,也当她不存在。 程与梵看向外面。 廖君妍抱着怀里的小男孩,又疼又亲,那是五年前她怀孕生下的,她说这个孩子好,这个孩子听话,这个孩子是家里的福星。 所以谁是灾星? 程与梵并不为这样的事情难过,她抬头看了看天—— 三月份的天还是冷的,等到七月份...中间有一个春。 春天没有生机,不是盎然的绿色。 / 我看见了一个姑娘,薄而窄的肩,脑后扎一个简单的马尾,穿着件连衣裙,没有花里胡哨的色调,上面印着米白的小碎花。 程与梵隔了三十台阶,眼睛看见的那一瞬间,脚步就不受控的往前走,朝着那抹背影,那个姑娘追了过去。 连衣裙的姑娘没有转身,脑后的马尾一晃一晃,她在看什么? 程与梵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寺庙的远处一片葱绿,青烟拢着这座山,络绎不绝的香客,在日落十分才会离开。 姑娘脚步轻盈,走的不快,却难让人追上。 都怪这三十级,窄而抖的台阶,程与梵懊恼,早知道刚刚就不上来了,反正她上来也是因为闲的无聊。 她们隔了三十级台阶,又隔了一条宽道儿。 程与梵奋力在后面追,姑娘就越是走的快。 “你好!你好!” “能等一下吗?” “可以等一下吗?” 程与梵连问了三声,但那姑娘却没听见,等自己下到最后一级台阶,姑娘已经顺着小道,只在尽头留下一抹米白色的小花。 再追到尽头,米白色的小花也不见了。 程与梵四处张望,聪慧灵动的目光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但那姑娘却没再看见,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其实刚刚那里根本就没有人。 不可能,不可能没有人。 程与梵回身去看那三十级的台阶,如果没有人,那自己这么急又该如何解释? 阮宥嘉过来的时候,程与梵的眼睛还在找。 “你在看什么?” “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姑娘?” “姑娘?” 阮宥嘉扭动脖颈,这个点进香的人挺多,男女老少全都有—— “这不都是姑娘嘛。” “不是这个,是另外一个,穿着白裙子,裙子上印着米白色的小碎花,脑袋后面扎着马尾辫,人很瘦,肩很窄,身条很细,她的脚步特别轻盈,走起路来裙子还会飘。” 程与梵说的急,拉着阮宥嘉指着人刚刚消失的地方,也是阮宥嘉刚刚过来的地方—— “你没看见吗?你看没看见?你应该看见的!” 这么一说,阮宥嘉倒想起来了—— “是不是特漂亮?” 程与梵没看见正脸,原本她并不确信,那是时也,但现在她能肯定那人一定是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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