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声叹息万般无奈且十分惋惜,充满真情实感,半分作假没有,他认为倘没有大望历九军在西南多年轮战,巨大消耗了国库和民税,咸亨八年不会无法度过四方天灾。 而如此观点,又岂是只在三五臣民之间。 百人百看法,柴睢心里倒是平静,歪着头喃喃道:“大望年,开山林星帅率领开山军抹平量山,西南既定,武相为何还要拉九大边军过去轮战,钝刀子放血割庸芦数年?”(林星帅:林星禺,大帅职,尊称林星帅) 在大爷深深提起口气准备反驳时,柴睢摇头,抢先一步开口,温柔而坚定:“那些年并非您看到的一无是处,若没那几年轮战,恐南域诸国,早拿着大周‘大国威胁’的借口结成盟邦,一旦他们结盟,大晋国的刀便可趁机越过枯荣海,从南呈弯刀之势北进,死死地抵在大周喉咙管上,若是如此,岂还会有今日我们吹着春风,坐这里闲聊别国烽火狼烟的机会?” 侃侃而谈罢,年轻人温温一笑,和气对大爷颔首:“您老见多识广,想来定然听说过,自量山之战始至轮战终,大晋国以贸易为由,向庸芦等诸南域国售卖多少刀兵军械,而我们与晋国,是自立国便建立了友好邦交的。” 竹烟杆大爷默了默,在缭绕烟雾点点头,颇为赞同:“十几年来我倒是头回听这种分析,年轻人说的有道理,他若不用火,我怎肯动风?昔年文武二相与大望朝廷眼光之长远,很非是我等白丁能及毫厘。” 却不知何时起另一边的大娘们也听见了柴睢的分析,觉着这娃娃不错,黑衣大娘遂在此间隙连声问:“年轻人是哪个书院儒生?我看你挺有见识,可考了功名在身?” 柴睢脸上收了客套的笑,抱着膝盖道:“书虽念过几年,却是蠢头笨脑,白衣在身。” 旁边大爷鼓励道:“那不妨事,老话说莫欺少年穷,只要心有志气,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的,坚持下去总能做成点甚么。” “咦,还十年八年嘞,”黑衣大娘不满,胳膊一挥,隔着柴睢吵架般同大爷嚷嚷道:“都各奔前程不嫁人罢,女娃家还是早早嘞嫁人生娃才是正道理,那些鸿鹄志啥的叫他们男人去干嘛!” 大家都是熟人,说起话来高声大调,像吵架,其实是说闹。 大爷梗着脖子驳斥道:“而今这都啥年景了,大望年扫愚没给你这老婆子扫喽哇,不知道妇人能顶半壁江山?咱大周两代女皇帝都坐过大殿了,竟愣是还有你这种女不如男的旧思想在,可怜见喏。” 大娘阴阳道:“好好好,女如男,女如男,那你别给你闺女找夫家了,你给她找个媳妇,妇人能定半壁江山,让她两个顶江山去。” 大爷呛声:“你个傻家伙,女的咋能娶女的嘛,我好男不跟女斗,我不同你这个蛮不讲理的老婆子说话了。” 大娘拍膝盖硬吵:“呸,你才是蛮不讲理的死老汉儿。” 女的咋能娶女的?有些话总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柴睢!” 就在大爷大娘互斥互骂得正带劲时,一道带几份南方软糯的年轻女子声音在旁边响起,打断了大爷大娘的互呛笑骂。 “……啊,”怔神的柴睢眨眼间恢复正常模样,撑了把路牙石才站起来,未开口眉眼间先浮起柔色,“你忙完啦。” “嗯,忙完了,下午也没甚么事,”李清赏应着话,边同望着自己的大爷大娘微笑点了头算作打招呼,朝柴睢伸出手,“快些走罢,还要去李昊那里。” 站起身的柴睢正拍着自己身上坐路牙子沾的灰尘,看着李清赏伸出来的手愣了下。 见她不动,李清赏再把手往前伸伸,在大爷大娘一溜烟的清晰注视下,笑道:“走啊?” 牵手,牵手可真是个叫人喜欢的动作。 在大爷大娘疑惑、探究、猜测等复杂目光的炽热注视下,柴睢嘴角轻扬,回应着把手给李夫子牵住:“走啊,去接李昊。” 此刻还不到酉时二刻,学庠尚未敲响下学铜钟,李清赏牵着柴睢刚刚走远,学长门口一排大爷大娘轰然炸了锅。 刚走远不是完全听不见身后动静,何况大娘们的嗓门直穿三条街不是问题,听见他们对自己和李清赏议论纷纷,柴睢似乎觉得挺有趣,走着走着不时回头看两眼。 被李清赏扯了扯手,问:“看甚么呢?” 柴睢“哦”地转回头来,勾着嘴角含糊道:“那些大爷大娘挺有趣,你猜我刚才听见大娘们在聊甚么?” 以往都是李清赏爱嘀哩嘟噜说话,少言寡语的柴睢多是倾听,这回两人颠了个个,柴睢按捺着某种隐晦无法形容的私密心绪,变得话密起来。 李清赏牵着她往前街方向去,顺话问:“她们聊甚么?” 柴睢把大娘那“欢喜女儿享福,难忍儿媳懒惰”的情节转述一遍,语慢声低总结道:“无法想象要是我闺女被她婆母这样找茬,我真会派人抄了她婆母家的。” 说着又摇头嘀咕:“不行,要是我有闺女,干脆不让她嫁人好了,我养她一辈子,又不是养不起,你说是罢?” “这可说不准,万一要是你闺女不乐意被你养一辈子呢,你能不放手?”李清赏半边身子映在晚霞里,走路的每一脚都踩在余晖上,脸上微微笑着,嘴角轻扬,眼尾眉梢俱是温柔,连夕阳下清晰可见的耳廓绒毛亦是叫人心动不已。 问罢不闻答,李清赏“嗯?”着转头来看,却是被那个由她牵着走在她侧后方的人忽然俯身过来,猝不及防将一个亲吻落在她嘴角。 “呀!”李清赏第一反应又惊又惧,讶声低低,另只手嗔怪着拍过来同时脸色腾地变成粉红,“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你亲我干嘛?被人看见要羞死的!” 柴睢看着她,不说话,这一刻,从未有过的甜蜜欢愉以及怦然心动交织充斥在她心田,让她说不出话来,只感觉脸颊发热,四肢百骸血流淌向心脏,使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李清赏已在惊慌失措中把周围偷偷打量,这时候路上没甚么人,二三路人皆是步履匆匆,似乎没人看见她两个做了甚么。 彼时柴睢背对着晚霞,本该让人看不清楚表情,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却灿烂不输此刻的橙色天穹。 被这样双眼睛深情注视,李清赏惊慌过后心头一痒,摸摸自己脸颊暗瞧周围,又停下脚步勾了勾手,在柴睢听话地凑过来时,她揽住她脖子亲了回去。 “扯平了,”李清赏松开手,愉快地宣布,“继续走叭。” 方才那突然被亲后的慌乱,似乎只是一时不习惯的娇然羞涩。 嗯,方才好像有人看见她亲柴睢了,她昂首挺胸走着,觉得其实那又如何,看见就看见呗,反正她已经亲到柴睢了。 孰料这个亲反倒勾出了柴睢内心深处某些东西,委婉道:“方才你在学庠门口牵我手,不怕被传甚么流言蜚语么?影响你授课怎么办,你会否丢了饭碗?” 延寿坊公建女子学庠夫子这个差事,可是正儿八经李清赏自食其力找来的,珍惜的不得了。 “你怎会这样想?”李清赏晃晃牵在手里的手,落落大方道:“放心罢,大家没有你以为的那样愚昧顽固,以前只是时兴过缠脚,不是时兴过缠脑,男男女女那些事旁人谁都说不得甚么,唔,说也最多是背后议论两句,那个无关痛痒。” 听罢这些坦荡的话,徘徊在柴睢心头的东西被吹散些许,旋即暗爽之下小心思乱转,声音逐渐放低,听起来带了几分委屈:“方才那门口大娘问我是不是来接女儿下学,我说不是,可她又问我来接谁……” ——倘圣太上柴聘此刻在场,定能一眼看出柴讷之这副德行是完全继承了她相父。 李清赏光是听那故作委屈的语气,就能知道柴睢肚子里在晃甚么坏水,唇边笑意忍不住的渐渐扩大:“以后他们再问,你就说‘来接我相好’。” “啊,”柴睢被这坦荡震惊得有些羞,“这么直接么?”羞罢又倍感佩服,“你原来这样猛啊,是我认识不周了,失敬失敬。” 李清赏步履轻快,语调亦是颇为昂扬:“这有甚么猛不猛,能找到你这般好个人,我恨不能让全天下都知道呢,干嘛藏着掖着?你嫌丢人也不行。” 暮春时节,天温逐日回热,牵着柴睢走没多久手心里便出了层细汗,可她牵着她,就是不想松开。 “没有要躲藏的意思,我欢喜尚且来不及。”柴睢此前忐忑的心思已被尽数抚平,患得患失的不安与迷惘徘徊的惆怅同晚霞一道被踩在脚下,风一吹,从此烟消云散。 “量你也不敢,”李清赏剜过来一眼,哼哼笑着:“你要是真敢做那提上裤子不认账的事,看老娘怎么收拾你的。” 庆城地处南北方交界偏南之处,口音里带着北地的爽利,语调里又有南方特有的舔糯侬软,便是凶巴巴的威胁说出口,听到人耳朵里亦是软糯糯的撒娇,柴睢突然好想抱着这女子用力啃一口,可是不行,这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路上。 她要是敢啃,这凶巴巴的庆城女子真敢当街捶死她。 柴睢被剜一眼,捏着嗓子甜滋滋道:“说甚么脱裤子提裤子啊,咱好歹姑娘家家,讲话还是要稍稍注意下的。” 李清赏险些被这恶心人的说话调子吓吐,在柴睢胳膊上掐了一把,报复道:“不让说提上裤子不认账呀,那说拔鸟无情——唔?” 话音没落,她被柴睢一把捂住嘴,准确说是被捂住了大半张脸,柴睢这王八手太大。 太上哭笑不得:“姑奶奶,你哪里学来的这般市井粗言?” 不料却被“姑奶奶”扒开手反问:“你怎知那是市井粗言?” 柴睢险些走路自己绊倒自己,嘴硬道:“你管我如何知道的。” 李清赏回击:“那你管我哪里学来的。” 柴睢:“……” 有点糟糕,自己好像辩说不过这个教书授课的女夫子。 【📢作者有话说】 谢阅,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喝什么都行、高 1个; 终于攒够钱去雪王家买了杯奶茶,边喝边骑着电驴美滋滋朝家晃悠,结果才走出一个路口天下雨了,天下雨了。。 46 ☪ 第四十六章 ◎王卧疾◎ 乌金半落西山后,夕阳收拢,前方那道与人交谈的颀长身影在青砖地面上拖出狭长而利落的侧影。 李清赏默默瞧着脚边地面,看见金橙红光线勾勒出这人线条流畅轮廓清晰的侧颜,温和眉骨不远不近压在挺直鼻梁上方,化解了这人身上冷硬而拒人千里的冷漠,连说话时开合平缓的唇也带上了晚霞最后的余温。 耳边不时飘来几句语慢声低的交谈,李清赏不由感慨丛生,谁人敢想,昔日端带坐殿御民的一国之君,今朝会背着手站在灰墙青瓦的硬山顶排舍前,与学庠接待者交流学生的食宿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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