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周邦交国及附属国闻讯纷纷来书,对文相致仕表示遗憾。怎能不可惜呢,此等擎天架海之才,几百年才出这一位。 赵长源在朝地位尊崇,绝无人敢因她挑战皇权而跳到明面上表示任何看法,连新登基的咸亨帝亦对她亦步亦趋,可她还是在行使过封驳权后,为维护天子威严而自觉地离开了朝堂。 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亦是皇帝之天下,内阁固然可以在必要时候牵制否决皇权,但也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听罢柴睢对封驳权的解释,李清赏撑着胳膊坐起身,问:“虽然赵阁老致仕是件非常遗憾的事,但若是事后和首辅像赵阁老般急流勇退,那他能否避开命丧皇权之手?” 柴睢正在叠件下裙,转头看过来一眼,没说话,但那清澈而平静的眼神已经表达得足够清楚。 ——不是所有帝王都能做到如咸亨皇帝般视九鼎如平常,不惧自己威严不容亵渎的皇权受到挑战;亦并非所有臣子都能如赵长源般,做权臣做到连皇帝亦希望她大权在握。 柴睢叠放好最后一件青色直裰,手按在整齐的衣物上侧过身来,在李清赏短暂的沉默中轻声道: “当年赵相致仕后,我曾收到过不止一封奏书,要求以目无天子之过追究赵阁老,还有更夸张的要求清查赵相之妻吴夫人,甚至列举了吴夫人许多罪状,他们觉得有必要对赵相问罪抄家,其中建议最狠毒的那几份奏书,出自赵相门生之手。” 人性之复杂,从非一言或一事能够表达。而赵长源之所以能够以权臣身份致仕后安然至今,五成因为圣太上和太上两人在这里站着,至于另外五成原因,则是因为赵长源之妻吴夫人。 那位吴夫人握着汴京将近半数的经济脉,其生意遍布天下往来四海,吴氏每年的生意营收,能占柴周朝廷总营收的十成之二,最高时占过三成。 朝廷敢动赵长源,那就得做好应对吴夫人带来的巨大经济打击。 李清赏从短暂的不可置信中回过神来:“你的意思是,和首辅非死不可?我们童山长不是这样说的。” “不是说不让学生们议论大礼议之事么,”柴睢把叠好的衣物打包,“你们几位为人师表的竟然还敢带头?” 李清赏摆了下手:“就我们几个私下说说,别无他人知道,童山长说按照如今局面分析,太上梁王您明显无心朝堂,不会卷土重来,朝臣们个个人老成精,所以宋王必会被尊皇考,但也正因如此,皇帝才不会刻薄地要去和首辅性命,这叫收服人心,是为帝王权术,只是不知首辅继任者会是谁。” 她说:“这位继任者的态度,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和首辅被罢官后的处境。” 柴睢把收拾好的包袱装进立柜北边的箱子里,问:“你所言这些,都是你们童山长说的?” 李清赏:“日前布教司首官召汴京各公建学庠书院去布教司听议,事后吃饭时,他在饭桌上说出来的,不过不是原话,我们童山长说,司长说得委婉,他们皆是会其意而知。” “然后你们童山长转头就把事情告诉了你们?”柴睢语调语速皆未变。 李清赏却听出几分不妥:“有问题?” “并不算大问题,”柴睢走过来,冲坐在罗汉塌上的人伸手,“走了,吃饭。” 李清赏拽着她的手借力起身,拖着疲惫的步子跟在后面,边走边道:“我们童山长也是吃了酒才会同我们多说几句,平时他不说闲话,据说是和他当年被算计出国文馆有关。” 五月份天温已是挺热,夜幕来得也迟,日未落,月已升,天光亮着井葵小院里的屋舍与花圃,照在柴睢身上,带着岁月长安宁的温馨,李清赏愈发觉得喜欢。 柴睢冲那边的涤尘抬了抬下巴示意可以开饭,似有若无低笑了一声,道:“然也,你们童山长早些年的事,我也略有耳闻。” “祸从口出”四个字,用来形容童山长的多年仕途最是合适不过。 李清赏无奈笑笑:“我们童山长人特别好,资助学生,认真负责,诚心想要每个适龄女娃都能接受完整的蒙学教谕,他唯一缺点就是喝点酒变得话多。” 能说不能说的都会往外说,读书人么,书生意气,三两酒下肚敢挥斥方遒,半斤下去直接口无遮拦。 天边云团朵朵,风拂树叶沙沙,柴睢回头看一眼被她牵在手里的人,道了句:“十几年过去他仍这样,保不齐会再吃口舌亏。” “呸呸呸,”李清赏跟在后头避谶,“乌鸦嘴,这话不作数嗷。” 进得正厅,柴睢把李清赏手按进门后的水盆里洗手,提醒道:“出于好意建议你,你们童山长再和你们闲聊时,你能躲多远躲多远。” 李清赏没多想柴睢的话,洗着手点了点头。 大礼议后,和光下台与否对百姓而言不过是个闲来谈天,对柴睢来说却是牵扯极多,一不小心甚至还可能会影响梁园之安危。 柴篌量小性骄而狡诈奸滑,擅以无辜之表象遮掩深沉之心机,他可以装出与皇后夫妻情深的样子,到提防刘庭凑之事绝不需要怀疑,办和光时故意牵扯梁园更不是不可能。 駮神铜矿之事交给了和光,注定无论皇帝篌将对这位两朝元老要臣做出怎样的处理,梁园必须保证他性命无虞。 由是柴睢这阵子很忙。 饭很快送来后,李清赏坐在柴睢旁边吃,柴睢扒饭时顺手夹了块鸡肉放她碗里:“这道菜味不错,你尝尝。” 李清赏尝着味道不错,自己又夹一块,吃着吃着忽然叹道:“不知昊儿在学庠吃得到这些不,他最爱吃鸡块了。” 柴睢瞥她一眼:“这几次他回来家,你不是亲眼看见他没怎么变瘦么,你侄儿不是那会亏待自己的人。” “这点你是真没说错,”李清赏忍不住笑,“听谢夫子说,昊儿近来学业突飞猛进,下回他再回来,我想我得犒劳犒劳他。” 柴睢咽下食物:“怎么犒劳,亲自下厨给他做桌子菜?” 收到李清赏撇嘴加将翻不敢翻的白眼:“要是你不怕我把你小厨房一把火烧了,可以试试。” 本来她做饭就勉强,以前照顾父兄多是从外面买半成食材,回家后切巴切巴煮煮就能吃,那么多年的折磨都没能让她厨艺有所精进,住进梁园后也不知为何,她更不想进厨屋。 柴睢抿起嘴笑得肩膀微抖,用胳膊肘捣她:“你越是这么说,我越是好奇你下厨会是怎么个情况。” “少来,”李清赏端着碗向另一边转过一半身子,“想看也不给你看,梁园连个瓦片都不便宜,烧毁屋子我更赔不起的。” 耳边响起柴睢含笑的声音,慢语低声因此听着别样鼓动人心:“烧屋烧房不碍事,你要是能一把火把整个梁园烧了那才好,这样你就得把你自己赔给我,多划算。” 李清赏忍几忍没忍住,终于目光幽幽看过来,牙缝里透话道:“你、休、想!” 柴睢咯咯笑起来,笑得拿筷子的手一抖一抖。 · 梁地八州四季分明,汴京尤以为最,冬夏寒暑,春秋适宜,文人骚客借四季将汴京描述得令人心驰神往,笔下无不突出汴京代表着强盛帝国的至高之在,却然,五月的汴京也多雨水。 昨日大早火云绵延,今日一早天色铅灰,浓云仿佛被更高处的一道巨力不停往下挤压,哪怕被风吹散开,那道看不见的巨力也会将它们重新聚拢,继续往下压迫。 至半下午时,天暗如薄暮,眼瞅黑云将压到学庠房脊上,远处一声闷雷滚过,人们等待了一上午的大雨穿云层破迷障瓢泼而下。 门前雨檐下,蒲典一手端热水一手提着裙角往后退几步,退进敞开的屋门里面,望着被雨水溅湿的门口道:“下这样大,回到家不得衣服淋透。” 在屋里打扫灰尘的失独金阿婆道:“山长去布教司参议,没拿雨具。” 学生们下午两节合并的大课,由那溯列鑫渺负责,是故此刻李清赏也坐在差房里,歪头批改着上午时收上来的学生居学,假装没听见别人说话。 蒲典没搭腔金阿婆的话,在门口跺跺脚下踩的雨痕,点了声“李夫子”,纯属嘴秃噜瞎聊关心了句:“早上你来时我依稀见你也带雨具了。” “也是带了把伞,”李清赏微笑着看过来一眼,收回视线继续批改居学,“早起见天色阴沉,又听说汴京夏来多雨水,出门时便顺手拿了一把,” 说着她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下,随口道:“我看见你桌边靠着的那把伞了呢,和我带的似乎一模一样。” 伞手柄末端的尾顶,恁小地方上刻着个不太明显的“梁”字,蒲典不姓梁,李清赏又确实是拿的梁园用具。 蒲典暗暗吃惊,李清赏在发现她们的雨伞相似后,竟默不作声如此细微地观察了,看来李娘子还是没有打消过怀疑念头。 那次小窄巷她举着斧头去救李娘子,事后李娘子对她的行为表示了合情合理的怀疑,怀疑她是梁园派来的。 瞬息之间,李清赏的耐心细致让蒲典浑身僵硬,旋即冷汗从后背刷然而下,手中杯子里,原本平静的茶水面上出现了一圈圈细微涟漪,然而暗卫长并非浪得虚名,所有反应快得只在吐息之间,面上看起来仍是毫无变化。 她笑了笑,显出几分自豪道:“我堂兄几年前夏天尝给梁园干工,我那把伞就是当时梁园发给他的,还有顶斗笠和一件蓑衣呢!梁园的东西就是耐用,那蓑衣穿好几年不曾漏过半点雨水,李娘子你的雨伞是那里买的?” 说罢她暗暗松口气,话题可算是勉强抛回去了。唉,当时若非郑芮芳那家伙把李清赏说得多么多么重要,重要到在暗卫视线内连根头发丝都不能无缘无故掉落,潜伏得好好的自己又怎会贸然行事! 李清赏仍是嘴角擒笑,那双看过来的眼睛里分明闪烁着某种“我就看着你嘴硬”的揶揄,道:“我的伞是今早出门时我房东主所给,却是不知道她从哪里弄得把梁园伞,”紧接着摇头轻叹,“她梁园的东西真容易流到外面,哈。” 蒲典结结实实被噎住,心道郑芮芳所言不错,平时看起来甜然爱笑与人为善的李娘子,其实是能镇得住梁园那个大犟种的大人物。 短暂的沉默笼罩下来,未几,外面雨声如根针般刺破屋里稍显凝重的氛围,噼里啪啦声传进门,敲打万物声音愈发喧响起来。正值此时,那抹布擦书架的金阿婆叹道:“李夫子这话实在说的对,这些年来,梁园给俺们那些鳏寡孤独送去的东西,数都数不过来。” 她举着抹布去擦稍微高些的地方,感叹声得以从原本佝偻的胸腔里堂堂正正传出来,伴着雨声一起响在别人耳畔:“大望历以前,俺们这般穷人家,年纪一大就是累赘,干不动活了还爱生病,不声不响死在哪里才是真正为儿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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