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睢未语,接过密信来看,内容句句看下去,神色始终未变,快二十年的东宫加皇帝生涯,使得“不惊”二字被深深镌刻进青年骨子里。 宋王夫妇今岁被皇帝接来汴京过年,年后逗留到三月中旬适才踏上回家路,柴庄懋尚未至知天命之年,身体健康,途中乃因季节变幻和赶路奔波不慎感染风寒。 而宋王夫妇离开时,皇帝篌为表孝心,是派有高医好药紧随王驾的。 “信上说‘医药侍奉七日,王疾转复’,”片刻后,把密信反复看两遍的人发出个简单疑问,“为何回到宋王府后,宋王情况又突然急转直下?中间隔着五日时间,这五日路程的病解作何解释?” 谢随之先是如实转述暗探送回来的消息:“王驾回到宋王府后,宋王于晚饭时发病,症状与途中发病时一般无二,王府医官并京医官会诊,得出结论宋王再发之病,其实属于此前风寒症状之延续。” 说罢暗探所给消息,谢随之又补充道:“事关宋王,宋王妃应当不会撒谎骗人,她的说法与医官一致。” 柴睢重新折起密信,拿在手里转了转,若有所思问:“你说宋王若薨,对汴京和朝堂会有如何影响?” 饶是相识二十载,谢随之乍闻此言也是微微一噎,旋即想想也是这么个理,阿睢两岁多过继到圣太上跟前,基本可以说两岁前由乳母带,而后由圣太上和林相抚养成人,随之也是养女,较其他人而言更能体会阿睢的情况。 谢随之道:“影响无非有二,其一曰宋王身后封尊,其二曰宋郡王爵位继承。” 宋王膝下目前十来位子女,三个嫡出过继出去俩,三女儿封了新前公主爵位和驸马在京常住,再往下便是第四女及第五子有能力和实力角逐王位,没甚么争头。 那么就只剩下…… “皇考,皇伯考,”太上低喃出声,而后失笑感慨,“随之呐,到你堂兄出山时喽。” 话音刚落,舒照从前庭过来送东西,看见书房朝南吊窗前一里一外两个人,他唤了声“哎!”,三步并两步小跑过来。 “可算逮住你了,随之,”舒照来到吊窗前,边说话边把手里几本文书递给窗户里面的柴睢,对谢随之道:“于漪白又让带一大箱子首饰还给你,里面多是金银玉石,放班房弄不好会给你磕碰坏,你离开时记得带走。” 柴睢翻开需要自己花押用印的上御卫公文,浏览前把阿照和随之各看了一眼。 只见随之目光闪了闪,“唔”地低低应了声:“好。” 旋即,柴睢起身去书桌前给公文花押用印,舒照问:“方才在聊甚么?” 谢随之视线越进窗户,往那边书桌后看一眼,道:“宋王病了,情况不乐观。” 都是身上八百个心眼的人,舒照一听便道:“他还不到五十岁罢,又未请立嗣王,莫是有人故意害他,他在汴京那段日子曾与人结仇?” 谢随之摇头:“宋王夫妇与汴京诸亲贵勋爵相处融洽,未曾闻说与人结下仇怨疙瘩。” “不是仇害,那便是利益戕害呗,”舒照用他咋咋呼呼的气质,配上软乎乎的腔调,冷酷无情揭露道:“他死了对谁有好处,这还用再多说么?” “啧,”谢随之轻轻啧嘴,立在窗前道:“皇帝过继圣太上膝下以承祧宗业,家国礼法上写得清楚明白,他最多只能尊宋王为皇伯考,便是他遂了心意又如何,贪图孝名?不,倘真是有人在背后捣鬼,则这点蝇头小利不足够支撑那般阴谋计划之实行。” 因为实在不划算。 “本质是逼着朝臣站队嘛,”屋里的柴睢花押用印罢等墨迹晾干,抱胳膊站在书桌后,语慢声低补充道:“这下不仅可以清理咸亨旧势力,恐怕也要一箭双雕牵制住刘庭凑,皇帝此时得罪刘庭凑,看来就是为朝臣站队时尽可能把刘氏拥趸排除在外。” 用如此办法排除刘氏臣,有些幼稚,但没有更好办法。 和光内阁,独分皇权,又是三朝元老,树大根深,关键是为政治国坚持革改,皇帝与之政见多有不和,他忌惮和光实属人之常情; 国丈庭凑,实力难测,善于创造机会和抓住机会,来京不满四年轻易坐稳内阁大学士位,在朝在京之拥趸小有成数,皇帝提防外戚坐大无可厚非。 谢随之紧随其后反应过来,应着柴睢话分析道:“若此事为真,则此事本身并不算事,关键要看哪位公卿会在尊皇考与皇伯考的争议中,选择站到皇帝队伍中,哇,皇帝好心计。” 暴民之乱平靖,万方待兴,皇帝积累起一定的声望,手里又握着太上两袖清风让给的五万禁卫军,此刻终于腾出手来发展势力了,若宋王之病确非天命所致,则若真属皇帝制造出此事,其目的不过是逼着朝臣泾渭分明地选择站队。 朝臣身在棋局,敢为纯臣者少之又少,大家必然或站和光内阁,或站皇帝,二选其一,至少目前在外人看来,国丈刘庭凑属皇帝党。 内阁权力大,朝臣若是团结一心,那么象舞皇帝就成了个如假包换的傀儡。 内阁六部当初决定选择柴篌继位,而不选择聿川王府嫡孙女,深层原因其实很简单。 柴睢下罪己诏而禅位,柴篌作为其手足同胞,在世人眼中本就自带层罪恶感,如此便注定了柴篌在朝每走一步都得要小心翼翼,他只是个从小小宋地只身来到汴京的年轻人,在朝廷人生地不熟,无依无靠,对付不了强大的内阁与朝臣。 不说新帝登基后可以被捏在手中摆布,至少他不会是和内阁站对立面的存在,不会阻碍内阁深推革改。 可惜内阁棋错一招,柴篌身边,埋伏着志要与文武二相一较高下的刘庭凑,被内阁详查后认为是“不足为虑”的刘庭凑。 舒照琢磨道:“据说刘加荣的事,已经让皇帝同和首辅吵得险些翻脸,若我们在此的种种猜测皆为真,那和光岂不是首辅之位不保?” 谢随之好看的唇瓣缓慢开合,轻轻吐出两个字来:“我哥。” ——谢知方。 “啊!”舒照瞬间抓住了那些独属于他们三个人的默契,拍拍窗棂失笑摇头,“还真是一个比一个狡诈呢。” 【📢作者有话说】 谢阅,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1=2?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5646198 10瓶;nine不打烊 3瓶; 学会了批量给评论发红包,这章设置了 47 ☪ 第四十七章 ◎大礼议◎ 事情发展果如三总角在书房吊窗前所预料,五月中旬,宋王柴庄懋薨逝,消息传到汴京朝堂,皇帝先是安排宋王治丧事宜,而后择定王爵继承人。 也就是这个时候,在朝臣对此表示唏嘘叹惋的风平浪静下,礼部如常拟订尊先宋王为“皇伯考”,皇帝篌驳回礼部之请,哭着以孝之名提出要尊先宋王为“皇考”,态度坚定,可谓寸步不让。 一石激起千层浪,文武为此在黎泰殿同皇帝争吵不休,甚至开了大周国第三次大礼议,此期间,可怜先宋王灵柩一直被停放在宋王府。 柴周皇朝首次大礼议,是在成皇帝从其侄惠皇帝手中接取大位时,彼时满朝惠帝文武宁死不认成皇帝,并且大放厥词,把成皇帝骂成窃国之贼,成皇帝恼怒下大开杀戒,甚至诛人连带学生共十族。 皇帝杀疯了,硬臣也基本死完了,而后双方尴尬在原地,群臣想降又觉得下不来台,皇帝想停止杀戮又觉得朝令夕改有损威严,于是乎,为皇帝与大臣双方有个台阶下,礼部在柴氏宗府牵头下举办了首次大礼议,论叔取侄之九鼎是否合礼,天下人皆可来辩。 再举行大礼议,是在二十几年前仁宗皇帝崩殂之后,时国无东宫储君,以赵长源林祝禺为首的策华集团官员,欲尊先帝遗命推公主聘为帝,女子问鼎周史从未有之,反对派朝臣以及天下儒生沸反盈天发起变动,被林祝禺联合谢重佛、于冉冉、郁孤城等内外将领合力压住。 几位封地大王已假借奔丧之名陈兵汴都城外,与郁孤城率领的三大营对峙,赵长源不欲血染大明街,故而在黎泰殿与反对派大臣儒生进行大礼议,仁宗皇帝灵前辩礼法,半月为期,赵长源等官员凭三寸不烂之舌杀得反对派“尸骸遍地”。 前两次大礼议分别以成皇帝名正言顺继承大统,以及圣太上光明正大登问九鼎为告终,柴周帝国巨大而精密的运行机构并未出现混乱崩塌,皇权取胜的结局早已注定,第三次大礼议结果不会太出人意料。 朝堂上漏出只言片语消息,转头就能在老百姓口中掀起巨大风浪,关于大礼议,坊间传得沸沸扬扬。 童山长到布教司去听议回去,回来后转达上面要求,禁止学生们议论此事,违者以妄议之罪论处。 这日下差回到梁园,破天荒见柴睢在卧房收拾衣物,李清赏问:“你要出发去宋地么?” “啊?”站在桌前叠衣服的柴睢疑惑扭头,“我去宋地做甚么?” 整日讲课下来累得不行,李清赏把自己扔进罗汉塌里瘫着,望着屋顶精美的雕画妆饰道:“不是说先宋王灵柩还停放在宋王府么,新前公主与驸马已回宋奔丧,你现在收拾行李,不是去宋地扶棺?” 亲自动手收整春装的柴睢继续叠衣服,平静地摇了下头,反问:“你是不是对我有甚么误解?” “误解甚么?”李清赏抬起头,看见柴睢依旧站在小卧房中间的小桌子前,不紧不慢叠衣服。 柴睢伸出两根手指朝这边晃了晃:“普天之下,我只为两人扶棺,一是我相父,二是多年之后为赵阁老。” 至于其他人,哪怕其能劳皇帝篌亲自扶棺下葬,也万千排不上在太上面前捞资格。 “那二位是挽大厦于将倾的人物,功劳簿等身高,你扶棺理所当然,”李清赏重新躺平,突发奇想问:“和首辅百年之后也没这个资格么?” 说着又补充道:“听说大礼议结束后,和首辅会被罢官,首辅在尊皇考之事上启用封驳,三否圣意,和首辅走了条死路。” 柴睢嘴角勾起:“可以,还知道封驳权。” 李清赏哼哼:“小瞧谁呢,虽我还不太明白封驳权究竟代表甚么,但我知道上个封驳皇帝的人,是大望文相。” 内阁对皇帝拥有封驳权【1】,那是内阁与皇权较量的最后一个杀手锏,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使用。 “你说得不错,”柴睢对李清赏知道这些事略感意外,“内阁成立至今年五月之前,封驳权只使用过一回。” 便是林祝禺身殁后,女帝柴聘要禅位,内阁不同意,首辅赵长源使用了封驳权,皇帝没能立马禅位。 但事情到最后,帝聘还是成功禅位给东宫睢,从此隐居北山不问红尘纷扰,首辅赵长源也在帮新帝顺利登基并稳住天下后,自觉辞掉首辅之职,彻底退出了大周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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