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给学生住宿的排舍建筑质朴刚硬,夕阳下身披霞衣默然坐落着,年少的青袍儒生进进出出说笑打闹,耳边欢声笑语传,头顶倦鸟正归巢,不远处民家炊烟袅,场面竟有着几分儿时不以为意但却真切感受过无数次的温馨。 柴睢与接待者说罢话,转过头来问:“要否再进去看看?” “甚么?”走神的李清赏骤然抬头,一双眼睛迎着夕阳连飘数次。 盯着影子发呆时突然被发现的小慌乱落入柴睢眼中,她神色未变,侧对夕阳时压起的眉心亦不曾松开,耐心道:“外边也就咱们见到的这些了,要不要进排舍里面看看?” 李清赏走到柴睢身边,夕阳在侧,她躲在身边人的侧影里微笑问接待者:“此刻学生们都下学回来了,我们方便进去?” 男女七岁分席,她们这时候进男娃娃们住的排舍挺不合适,接待者心说这家人还怪有礼貌哩,和气道:“哪扇窗户若开着,二位可以往里面瞅两眼,看看学生们睡的床,用的桌椅灯台甚么,不大妨事。” 床是单人木板床,铺着草席,宽高适当,桌椅两人共用一套,接待者又介绍了用水如厕之便捷,李清赏还算满意,看罢排舍,三人混在娃娃堆里信步来到学庠饭堂。 诚然,学庠里提供的饭食分了三六九别,价格高低不等,李昊在家吃的换到这里来只能勉强算中等。 出学庠时夜幕初临,学生下学时带来的热闹已消散不存,一位苍发阿婆挥着大扫帚在清扫扔满垃圾的街面,零星商贩神色各异守在自己养家糊口的小摊子后,暗暗期待着哪位过路人能把摊上的物品换成他口袋里的银钱。 路过卖粘豆包的简易小摊子时,柴睢摸遍全身,搜罗出三个钱买下最后六块粘豆包,摊主阿婆起身开始收拾摊子准备回家,低下头时鬓边一缕灰白长发被夜风吹得飞起。 粘豆包先递给李清赏捏一个去,柴睢一口咬下半个黄面皮的,鼓着半边脸道:“看了感觉怎么样?” 李清赏刚小口咬了下粘豆包,装粘豆包得油皮纸被塞进她习惯性半曲在身前的左手里,耳边同时传来柴睢声音:“拿着拿着,就当锻炼了。” “……”李清赏浑不在意,秀气地咬着热腾腾粘豆包:“住宿一年八两银,确实不算贵。” 说着低声补充:“我小时候念书,年宿费用只三两。” 柴睢双眉极轻扬了下,一口吃下另半个粘豆包:“公建学庠皆是朝廷出钱所造,有内阁诸司十几方大印加盖公文,严格规定了使用标准,价格普遍较低,年八两的取费应是近几年才新调整。” 旧历时无论学生大小住宿咸取四两,而今费用翻倍据说是与咸亨八年暴乱有关,调动军卫平乱每每花费巨大,朝廷要赚钱补亏空,举措仍旧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李清赏点点头:“世事变化实在快,而今小孩们吃饭堂也要分出个三六九等的锅来,李昊要是吃中等餐。” 她在心里飞快计算一番,得出个令人惆怅的结论:“一个月需要五两多,按六两来算,一年刨除冬夏两季的两个月假,那就是六十两。” “啊,六十两,”她停了下吃粘豆包的动作,眺目看向长街尽头墨蓝团云中杂糅着几缕橙红光色的天幕,轻而绵长叹息出声,“我每月发十五两左右,攒起一半还剩七两多,让六两给昊儿吃饭,那我一个月还剩下一两多能花,天也,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此话诚不欺我。” 柴睢在旁走着,神色有几分淡淡的揶揄,隐藏在暮色里不为人知,她十来岁时有一阵特别能吃,脸盘飞快变大,衣裳撑得紧,母亲也是这般攒着无可奈何的笑,既欢喜又惆怅地和相父抱怨她食量飞增。 “攒七两是干嘛?”她问着,心想李舍的英烈贴补每月应该也有五两出头,没听李清赏提起半个字呢。 李清赏吃完粘豆包又捏出来一个,这下不再是秀气地小口小口吃,而是和柴睢那样一口咬进去半个:“一半月禄加上我兄长的贴补,攒下来为以后做打算嘛,李昊没了父母,他将来成家立业都需要帮扶,我不能不管他。” 而且她还得另想赚钱办法,汴京地皮贵得吓死人,照她一月攒十几两银的速度,不吃不喝干到下辈子也买不起座一进的寻常小宅院。 她用肩膀撞撞身边这个财神爷,指指财神爷腰间坠的圆乎乎猫爪金饰品,道:“你肯定有很多来财门路,您给透漏点东西?” 腰间坠饰是仿照狸奴爪印用金铸成,圆溜溜肉垫上四个圆趾印,是昔日阿照升任禁卫军大都督时所送,也算有点重量。 孰料来财门路良多的“财神爷”小气地摇头:“你见过世上有谁,肯把自己来财法告诉别人的?” 但凡人有来财法,尽皆捂得严且实,有时候父母子女之间亦要藏着掖着,世上固有好人在,则更多是“看不起你穷又怕你过得好”之辈,这类人到处都是,只是看他们会不会遮掩此般心罢了。 这些话若是放在以前听见,李清赏定然会与柴睢驳一番“人之初,性本善”之说,经历过北上来京之坎坷后她深知此言在理。 默了默,她问:“这年头做点甚么能赚钱呢?” 柴睢不紧不慢在旁应:“这年头做点甚么都能赚钱。” “比如?” 柴睢随意抬手一指,路边亮着堂灯的成排饭铺里正上客:“那般小铺面,只要不遇天灾人祸,正常经营,一年到头落千两银不成问题,均下来每月也有八十多两。” 每月薪金十五两的李夫子她惊了,眼睛瞪得圆溜溜:“连本带利么?” “想甚么呢,”柴睢扫过来一眼,无情否认,“人家那是纯获利。” 李清赏看着喧哗热闹的路边饭铺,默了默,眼红地狠狠咬口粘豆包,甜馅儿沾了点在嘴角也不知:“我也到昊儿他们学庠旁开个饭铺罢,银子哗啦哗啦进口袋。” 暮色渐浓,柴睢垂眸看沾在李清赏嘴角的豆沙粒小黑影:“随之她阿娘在承平街附近经营家饭铺,回头带你去取取经?” “唉!”李清赏摇摇头,颓下来,“可我好像还是喜欢教书,经营事光是想想就让人头大。” 端在左手里的粘豆包好像并没有因为减少几个而变轻,李清赏胳膊酸到拿不住了,油纸包塞给柴睢,自我安慰道:“何须多虑盈亏事,终归小满胜万全。我再观察观察罢。” 柴睢低头看眼油皮纸,疑道:“几个粘豆包都不想拿?” “拿不住啊梁王殿下,我现在胳膊发酸手发软,”她稍微仰脸看过来,逐字逐句强调:“昨晚睡得晚今日又上一整天课,我现在累到不相同你说话。” 柴睢顶着那张眉端目正的脸一本正经点头:“身体比我想象的还要虚弱,明起带你舒展锻炼。” 上方夜空分明甚么都没有,李清赏感觉有只黑鸟从头顶飞过,嘴里还粗剌地嘎嘎叫着。 昨晚闹腾成那样,柴睢这个王八蛋此刻不是应该说些好听话来哄哄她么?! “骗人的,”李夫子深吸口气再吐出来,咬着粘豆包喃喃道:“话本上缠绵悱恻的情爱故事,全部都是骗人的。” · 无论住宿费和餐饭钱到底要如何拿出来,一个多月后,李昊已如生命力顽强的小老鼠般极好地适应住宿生活,并且选择了期月一返家。 井葵小院里没了猢狲李昊的上蹿下跳,终于重新恢复去岁深秋之前的僻静,合璧对此颇不习惯,因为李昊在家时常把她的兔子抓出笼,并在她的威胁警告声中追着可怜小兔满院跑。 现在没人追兔子了,兔子采食下降许多。 转眼至四月底,天温愈热,春衫越穿越薄。 李昊终于放假回来,乖巧地给梁园里的人打了一路招呼,合璧前脚刚夸他住宿学庠后变得稳重不少,中午饭后,这猢狲故态复萌,辣手摧花把合璧的兔子薅了一遍毛。 薅兔毛的理由还非常充分:“兔毛可卖钱,我同桌家卖兔毛,他说不同兔毛价格不同,捣药是好兔,毛价非常高!” “捣药”是那只红眼白兔尊名,合璧当初琢磨了十几天才给取好的兔子名。 “那点兔毛能卖钱,我差点信了你的鬼!你给我站住,李昊!”合璧在爱宠的吱吱惨叫声中挥舞鸡毛掸子追李昊揍,袖子撸到胳膊肘,简直怒发冲冠。 谢随之刚走下中庭回廊,拐弯时便隔着园林宝瓶门看见李昊合璧一前一后跑过去,最后面还有两个小婢子在追合璧,跑得鸡飞狗跳,非常热闹。 再往前走几步,从中庭书房挂起来的吊窗前路过,发现柴睢神色平静坐在窗里的茶桌前,瞧那目光所及的方向,显然是也看见了方才合璧追李昊那一幕。 谢随之停步吊窗前,抬肘搭窗棂上,抖了抖另只手里的信纸:“有个新鲜事,要不要听听?” “甚么,”柴睢斟茶递过来,眼皮微抬,“刘加荣二十板子痊愈了?” 三月份皇帝开西苑骑射,刚从边军回来加将军爵的天子小舅子刘加荣,因伤农官毁麦苗而被户部都察院及刑部同时问责。 刘庭凑称病暂不登朝,皇帝势单力薄和群臣争论,不敌,最后判了刘加荣廷杖二十,赔付农官医药钱,并要将毁坏的麦苗补种。 皇帝总是那个德行,一边用着刘庭凑又一边提防之,刘加荣之事里,刘庭凑作为当事人父亲干脆告病闭门不出。 换句话说,皇帝这把玩脱,见老丈人恼了,上赶着派太医院医官前往诊治,结果治疗效果不佳,他以医官医术不精未尽心力为由,把太医院从上到下收拾了一顿。 动静闹得挺大,晌午李清赏出门和同务们聚餐前,还对此同柴睢好生八卦了一番。 “非也。”谢随之两根手指夹着密信晃两下,眉眼微弯时未笑也好如在笑,“是聿川王府那个十三岁的小孙女,今年考进国文馆了。” 聿川王府,那是柴氏哪门子出五服的皇亲?那家孙女考进国文馆又怎样? 柴睢脑子里也并未如李清赏夸奖和羡慕的那般,装有很多东西,想了想没想起来“聿川王府”是哪个,她转移话题道:“李清赏成日里教书忙得不得了,你带的学生更多,咋如此悠闲,还能半晌来找我?” 谢随之正端起茶盏吃茶,认真想了下,道:“约莫因为我是我们山长三邀四请,费好大劲才请去学庠执教的?” 此言不假,几年前随之辞官国文馆,外面各大书院即刻争抢着想请谢嗣爵,结果随之从中选择了名不见经传的前街学庠任教,至而今,前街学庠山长仍把随之当顶头上司“供”着。 柴睢假笑评价:“真不要脸。” “说甚么要脸不要脸,本爵这纯属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谢随之递上手中密信,神色正经起来,“宋王在归宋途中不慎染病,现已返回宋地,然而情况不太好,正式消息由宋地飞马报送,大约会在五日后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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