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才在寻到元儿后,说一声,对不起。 元儿是他暗无天日的生命中,唯一的光点。 羁束道:“世人都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可无论是好人坏人,都能任意成亲生子。” 纵横咬牙:“一对儿老变态。没有能力去伤害旁人,便来折磨自己的儿子。好有出息!” 此时此刻,毕庭舟已魂飞魄散得干干净净,丝缕游魂都捕捉不着。 夜明珠揉揉纵横的额角:“莫动气。这一路走来,还看得少吗。烦请羁束公子,看一看《阴阳簿》,那毕家翁媪,如今可还在阳世?” 羁束反手开卷,不过须臾,方看出结果。他道:“还在。” 纵横总算平复了些许情绪,道:“可见这寰尘中,多有不公。老毕魂飞魄散,一对儿老变态还活得好好儿的。” 羁束挥袖,作势要收起羽卷:“你们俩还要看吗?若是看得刺心,我便收起来罢,咱们也莫寻这不痛快。” “别。”纵横道,“哪有看个一半儿就作罢的,我们继续。” 小羊死后。庭舟浑如行尸走肉。 毕家翁媪忙于生计,也不搭理,放羊弄膳要紧。庭舟看着雪中羊血干涸起来,凝成一块深红的琥珀,刹那间天地无声。他觉得自己仿佛被生出来不久,忘却前尘旧事,满目疮痍。 他意识到,自己的心,经过多年千锤百炼,多年苟延残喘,终于死去了。 此后这么多年,从八岁到二十五岁,都没有活过来。 毕宦觉得鄙夷:一个大男人,为了儿时死去的羊羔,这般惺惺作态,矫揉造作,岂不是令人笑话? 总归毕庭舟是读过书塾的,十八岁起,在巷子里教书,教孩子们读诗词。自然也曾教到那句“朅来吴兴,数得相羊荷花中。”也曾想起自己幼年,与元儿有约,要它到荷花深处吃莲藕。如今想起来,都如笑话一般。自己是笑话,身边的行人是笑话,寰尘间更是最大的笑话。 有的人虽说活到很老很老,可是很久很久之前就被杀死了。 浮生暂瞬,难求平安。 后来,毕家翁媪总算是良心发现,觉得自己儿子不能再这么下去。二人商议过,决定赠给儿子一只新的小羊羔,莫让他再为八岁之事伤怀。当年他的伤神便是出自这小羊羔,想来如此也行得通。 便在庭舟二十五岁生辰时,给他牵出来一只小羊羔,雪白雪白,像极了十几年前的元儿。父亲倒了黄酒,说:“孩子,来,再养一只。当年的事儿,可别再挂着了!无论怎么说,我和你娘,都是为你好。你已经懂事儿了,可不能再胡闹了。听懂了吗?” 庭舟道:“谢谢。可这不是元儿,我不能养它。” 毕媪道:“莫惹你爹动气!收下罢,这小羊多好。” 庭舟不为所动,仍旧不知好歹道:“它不是元儿。” 它不是元儿。不是那个我冒雪去寻苜蓿草喂养的元儿,不是那个我攒钱买趈毯不让它受冻的元儿,不是那个听我读诗歌、一听便是一整日的元儿,不是那个戴着我编的野花花冠的元儿。它不是。 毕宦一拍桌子,怒道:“孽畜!老子都给你羊了,你他娘还想要什么?” 庭舟淡淡道:“我要元儿。” 毕媪看丈夫恼羞成怒,她也恼羞成怒,足下生风,去庖厨里拿出屠刀来,威胁儿子:“好你个小畜生!再说一回,你想要什么?” 庭舟丝毫不惧。他所有的感情,都在八岁那年被父母亲手折断了。 “我要元儿。” 毕宦胸口跌宕起伏,仿佛一出折子戏到了最紧张的风口浪尖。他的胡须又翘起来。情急之下,夺过毕媪手里的屠刀。讽刺的是,十几年前,就是这一柄刀,杀死了雪地里的小羊羔,也杀死了毕庭舟。 “再给老子说一遍,你要什么?老子让你要!” 庭舟无所畏惧地看着刀尖,眸中仍旧平静到无波无澜:“元儿。”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毕宦手起刀落,斩下儿子的头颅。 画卷戛然而止。连余音都不曾有。 原来,毕庭舟是这样死去的。被他母亲递来的刀杀死,被他父亲亲手砍死。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狗杀才:古代粗鄙之语。骂人无能。 感谢观阅。
第四十一折 看到这里,羁束竟然有种解脱的感觉。他甚至觉得,老毕便是到了阴鸷冥府,便是魂飞魄散,也比待在毕家翁媪身边强上百倍。 纵横道:“不若我们三个到阳世,仙南国庚肃城,看一看,看看这一对老变态,在杀死自己亲生儿子以后,做完孽,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夜明珠道:“想必他们毫无悔过之心,还活得如常。” 羁束蹙眉:“我倒觉得,好歹老毕都死了,他们定是痛不欲生,悔不当初。” 纵横起身,道:“走罢!瞧瞧去。” 于是三人离开阴鸷冥府,返还阳世。纵横也夜明珠如常走着,怎料羁束这个小妖精突发奇想,变作玄黑蝙蝠,跟着两人,亦步亦趋地飞着。纵横和夜明珠停下脚步调情时,他便冷漠地落在枝头,任冷冷的狗粮在脸上胡乱地拍。 纵横调笑道:“这是闹得哪一出?变回来啊。” 夜明珠托腮而笑,眉目澹然:“你逼迫人家做什么,这么着不也甚好。” 羁束在枝头忽闪忽闪蝙蝠翅膀:“我不。” 纵横指着方才夜明珠点的第三份儿豌豆黄儿,金黄无暇的糕点躺在柳条编的圆簋中,看起来煞是勾人食欲。她笑道:“好好好,你不。那好歹得下来吃饭呀。人间的豌豆黄很香,你尝尝。” 羁束矜持地飞下去,落在木桌上,用尖尖的小牙齿咬着豌豆黄。 摊主走过来:“???” 纵横笑着解释:“哈哈哈哈这个鸟鸟是我们养的,他叫笨笨哈哈哈哈。” 摊主由衷道:“无妨。你们开心就好。” 夜明珠也被她逗笑,伸手拍在纵横肩头。纵横顺势倚在她身上,笑得更是恣意。 羁束压低声音,不让凡人听见:“下一遭我再请你去我阴鸷冥府玩儿,我就不叫羁束。” 纵横笑弯美艳的墨眸:“不叫羁束,叫笨笨。” 一路走走停停,终于抵达庭舟故里庚肃城。又是落雪时节,厚厚的冰结在青石古道上,犹如埋玉一般,甚为风致。纵横正要对夜明珠说起来,转念一想,这般美景,那个名唤毕庭舟的早逝少年再也看不见了。寻常孤鬼,还有可能投胎,他却早已魂飞魄散。便觉得悲悯可惜。 墙角开出几只横斜,暗香萦绕,乃是五瓣的鹅黄腊梅。 天欲晚,明月起,对影钩。 纵横提着莲紫裙摆,一家一家寻着,倘若哪一家羊肉馆子前挂着“毕”字灯笼,想来便是了。夜明珠一只手握着她,一只手也提着自己的白裙,见她眉眼舒展,忽的失神。 偌大人间,真的寻不出第二个姑娘,如纵横一般。历经人世不堪,犹笑对浮生。 怪道自己孑然一身九千多年。唯独欢喜过她。 纵横说:“你看,看月亮。夜云波光粼粼,像不像锅底儿躲进去一块豌豆黄。” 夜明珠莞尔,眉黛勾起:“我看月亮做什么。无论看什么,都是想起你。” 纵横回首,微微踮脚,吻在她凝滞一样的耳畔。 两个美人耳鬓厮磨间,浑然忘却枝头还有一只单身蝙蝠。 羁束气愤地挥挥翅膀,飞走,独自去寻毕家翁媪的羊肉馆子。 “阿酒,你怎么这么可爱。我在你身边,总是笑啊笑啊。细细想来,你哪一句话,都甚有意思。” 纵横依偎在她凤檀冕香幽冷的怀中。 纵横摘下自己腰间酒坛,仰面灌了口美酒。又递给抱住自己的美人。 夜明珠如常接过,举止优雅地饮一口:“方才我吻你,尝到你舌尖儿豌豆黄儿的滋味了。” 纵横私语道:“你倒是比豌豆黄儿更甜。” “你闻到梅花香了吗?庚肃城,种满鹅黄腊梅。我呀,遇见你之前,从不曾有风月心思,可是遇见你之后,就想摘下来一枝,插在你胸前,把你那也酿出梅香来。” 纵横挑眉,笑乜她:“你酿呀。” 羁束寻到毕家翁媪半日后,才见得白酒二人姗姗来迟。也不知道她俩做什么去了。 谁料,毕媪头发白了几缕,背后却用襁褓背着个小儿,一岁左右的模样,正靠在母亲背后酣睡。她利落地看着这一对儿容颜绝世的年轻姑娘,桌上还落着一只黑蝙蝠。毕媪劳碌一日,甚是疲累,自然无暇顾及这些细枝末节,只道:“二位姑娘要吃些什么?今儿羊肉鲜得很,不若喝个羊肉汤,再来一盘儿羊血?” 夜明珠颔首,声音冷冷淡淡,她将银子放在案角:“如此便好。多谢。” 毕媪背后的婴孩蓦然醒来,哭泣起来。毕媪利落地收起银两,也不理会孩儿,径自走向庖厨,须臾后,羊被杀的哀咩声和婴孩的哭泣声,融作一处,再也分辨不出。 待毕媪离去,羁束方口吐人言:“这对儿老变态又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正好一岁。祸害一个还不够,竟然又生出来一个祸害。令人发指啊。” 羊肉汤和暗红羊血端上来,三个人谁都无心动筷。 毕宦杀完羊,见匣子里那一锭夜明珠给的银两,浑圆银白,一看便是了不得的好东西。遂眯着眼,到桌子前凑趣儿,又见是两个天上有地上无的美人儿,皆国色天香,只是两种风骨,玉质迥异。毕宦一心只有银两,对美人也难泛起非分之想。如此过去,也只是想讨一讨欢心,说不定这二位贵客一欢喜,再赐下几两银子。 “二位姑娘,汤不合口味是怎的?怎么不喝。” 夜明珠冷冷望他一眼,第一反应是把纵横护在身后,不许这秃头的老变态接近。她道:“并非口味不合。”她字字不含情愫,颇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意味。 纵横道:“毕翁,听闻您从前,有个儿子,名唤庭舟,是不是?” 倘若是寻常人,说起毕宦心头伤口。他总要发一通脾气,掀了桌子赶人出去。一来纵横貌美,二来一身黄金珠玉,价值不菲。毕宦还打算在这两个美人身上捞一笔,便道:“着实是。这位贵客倒是好耳力!只可惜想不开,弱冠(1)之后自个儿抹了脖子,哎。” 自个儿抹了脖子?纵横蹙眉。不是你亲手把人家砍死的吗?转念一想,他定是为了名声,谎称庭舟自杀。以骗过街坊邻居,好在这条巷子里继续立足。 纵横玩味儿一笑,低声道:“呀,自己抹了脖子?我怎么记得,是被您亲手……” 毕宦的缝目蓦抬,惊慌里显出狰狞,呼之欲出。 黑蝙蝠也不屑地看着他。 浑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羊肉馆子里其他客人仍旧在攀谈用膳,汤汁熏出白烟袅袅,谁都看不见谁的面孔。便如这人间诸事,似真还假,隐秘难言,总有些不堪横亘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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