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夫子要我们背书,我本来不想背的。但是你猜猜,要背的是什么?来,我给你念啊——朅来吴兴,数得相羊荷花中(1)。数羊,羊,元儿,跟你有关系呀。什么时候,你也到荷花里,我也数一数你。对了,到荷花里,你还可以吃藕,莫家婆婆许我们吃的。嗯……要到夏日才行。现在是秋日呀。那我们等罢!谁都不能忘。”庭舟牵起小羊的一只前蹄。 “我们书塾的人都说,你和宣玖儿的羊,是咱们这里最好看的小羊。明明是你最好看。好罢,玖儿的羊也好看,但我就是最喜欢最喜欢你。” “元儿,元儿!你吃饱了,我们就回家。” 夕阳橘红犹如淌在锅里的鸭蛋黄。照得山坡也镀上层好颜色,小野花犹如野兔的眼睛。庭舟的衣摆拂过污泥,他看见,小脸儿登时煞白,暗道回家又要被爹娘打骂。他一壁重复着说给元儿听的诗词,“朅来吴兴,数得相羊荷花中。又夜泛西湖,光景奇绝。”“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念到酣兴处,摇头晃脑,笑看自己的小羊羔。他摘的花环挂在小羊角上,走得急,时不时落下一两寸,庭舟便不厌其烦地为小羊正一正,再正一正。看它的目光犹如母亲看自己的孩子。 夕阳把一人一羊的身影弹长。 毕庭舟父母双全,家中在仙南国庚肃城,开了家老字号的羊肉馆子。他父亲放羊杀羊,母亲在庖厨做羊肉汤,一家人虽说拮据疲累,日子倒也过得下去。只是毕庭舟出生后,仙南国多有割据,不甚太平,自然吃羊的也少了。还常常有一身黄皮的差爷外使来要“羊毛税负”,这谁受得了?所以,毕家翁媪常为生计愁云满面。 毕家唯有一个独生子,那便是庭舟。 庭舟有一只无比珍惜的小羊。他亲自给它起了名字,元儿。 庭舟之父名唤毕宦,是个一脸横肉的羊倌,半张脸都是黧黑蜷虬的毛须,他还有一颗圆润光滑的头颅,毫无发丝,不禁让人疑惑,可是该去头上的发丝生在脸上便不走了?毕宦脑后还有重重叠叠的肉,那肉绵延不绝颇有丰饶之感,令人想起冬日里荒路上卖的猪肠。毕宦的眼睛浑小,仅余缝隙,不辨眼珠。 毕宦杀羊,是一瞬间的事儿。两指掐住羊脖,一刀下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半分不曾拖泥带水。旁的屠夫,杀生之前,多半摆上酒菜,祭一祭观音,也让牲畜吃好最后一口。做屠狗辈是生活所迫,他们心里还是存着些许敬畏的。毕宦却不曾。对他来说,杀就是杀,不存在什么旁的情绪。羊本就是养来杀的。 毕宦脾性暴躁狠戾,巷里出名。狠起来的时候,眼珠倒吊,犹如阎罗,下唇震颤,恍若鬼魅。任谁见了也怵三分。毕宦最喜打老婆,打老婆打烦了,便打儿子。两个人轮换着打。挥着蒲扇一样的巴掌,脱下布鞋,踢,肉贴肉地踢,肌肤摩擦换得胜过房事的快感。 在庭舟一岁时,夜啼颇急,吵着他爹酣睡。毕宦直接把他倒提起来,扔到院中,反复踢打。打着打着,竟然忘记动手的缘故,只沉溺在施暴的快感中。 毕媪(2)本姓黄,嫁给毕宦之前还嫁过一遭。后来那户人家出了事儿,她打包东西跑出来,与屠羊为业的毕宦私奔。 被丈夫施暴时,毕媪非但不反抗,还替丈夫说话,帮丈夫找理由。而丈夫打儿子时,她则体贴地插上柴扉,不让儿子跑走。倘若儿子反抗,她便会真的生气,“夫为妻纲,父为子纲”,自己的儿子,竟然连这个都不懂!倘若贸然走上前去,不被暴怒中的丈夫踢打的话,她真的要上去教训自己的儿子:敢反抗父亲。看着儿子经受自己经受过得折磨,毕媪心中总算痛快些了。 那小羊羔的来历,也有一桩渊源在上头。庭舟四五岁时,父亲养的母羊下崽,其中一只小羊格外瘦弱,养不活的模样。毕宦精明有打算,正预备一刀把小羊羔解决了,少些银钱浪费在上头。 庭舟着实不忍心,便把羊羔要走,他上完书塾,每每给小羊羔熬几升粳米喂养,也让羊羔活下来了。此后,这小羊羔便与庭舟形影不离。他上书塾,元儿在外头等着,等他临摹完诗词便带着它去田野里吃草。 在一个病态的家庭里,每个人都是有病的。毕宦、毕媪、庭舟三人,便仿佛互不相干的三个点,谁对谁都不曾有信任。所以,庭舟唯一的精神寄托,便是元儿。 他也知道,自己过于弱小,不能好好儿保护它,故常常胆战心惊。每每父母责打自己,便努力不让他们俩想起元儿的存在来,免得误伤自己唯一拥有的、唯一珍爱的小羊羔。 其实很多时候,父母打骂庭舟,根源都不在庭舟。他们只是在外头受了委屈,不得反抗,方回过头儿来捏儿子的错。自己的儿子,无论怎么打、怎么骂,他都不会跑,只能听着受着,除了自己,也不会再有人养活他。简直是天生的受气包。 庭舟在家中,只要与父母共处一室,总要战战兢兢,不敢出声,不敢让他们发现他。尤其是父亲。时常,庭舟还未反应过来,父亲的巴掌便落在脸上了。弧线快到看不见。被打后,庭舟浑身颤抖,幼嫩的唇像金鱼一样开阖起伏。目光失去神采,像极了观音经书里的受难苦徒。 母亲则多用言语去凌虐他。听到母亲用唇齿赐予的暴行,心口没由来地收紧,并不怎么疼痛,因为早已麻木。母亲会说,“养你不如养条狗”,“吃饭那么慢,投胎都赶不上”,“整天就知道抱着那死羊,不会干活儿,留着你有什么用,早知道生下来直接掐死呢”。 最后一句,庭舟颇为认同。他也想说,“生下来,掐死我,这样也挺好”。但是不敢。倘若在母亲怒骂时插言,保不齐是要被打的。 也有些时候,羊肉馆子生意不错,父母的心情会好很多。他们轮番把庭舟抱在膝头,笑嘻嘻打算盘,看看今年到底能收入几十两银子。庭舟也不敢逃脱开,只能蜷缩在两张丑陋笑脸下。 庭舟五岁便学会假笑。学会迎合与妥协,学会以恐惧作驱动,讨爹娘欢喜,五岁纯真少年的残肢弥漫在充满烟火气的小屋里。唯有见到元儿时,他才真的欢喜。 见众生皆草木,唯见它是青山。 他真的珍惜它。真的喜欢它。真的想保护它。 看到它舒服地翕动耳朵,心里便灌进蜂蜜一般香甜。 ----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出自「宋」姜夔《念奴娇》。 (2)媪:古代妇女统称。随夫姓,表“夫人”之意。 感谢观阅。
第四十折 曾用半年攒好的钱,给元儿买了条趈毯,只为了让它夜里不那么冷。庭舟亲手把厚厚趈毯搁在元儿身上,心里头暖得很——仿佛冻不着的是他。奈何,翌日,庭舟割草喂元儿的时候,被毕媪发现了这条趈毯的存在,骂骂咧咧半个时辰,一转身又告诉了毕宦。 毕媪先是把趈毯撕碎。扔在儿子头上。 “真是个败家、败死家的狗东西!给羊买,你脑子坏了?好!既然脑子坏了,还读什么书?!明儿别再去书塾了,贱东西!” 在毕媪气愤地要去踹元儿的时候,庭舟心口发冷,仿佛含着冰块在胸膛里。他本能地扑过去,护着元儿:“娘亲,娘亲……对不起!儿有错,儿以后再也不买了,可以吗?真的对不起。” 毕媪鄙夷道:“这却奇了他娘的怪了,你是我生的,还是它生的?我是你老娘,它是你老娘?狗杀才(1)!” 庭舟哭着重复道:“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毕宦呼唤一声,“有客!”毕媪偏过头去,答应一声,遂去烧羊肉了。唯独留下庭舟和元儿冰封在原地,天空有细雪飘起。 庭舟意识到,在这个家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他方才真的害怕元儿被母亲伤害。 生长在这样的家庭,只恨自己不能如蚌贝,长出一层能够保护自己的壳来。 彼时,他还未曾料到,自己第二日,便与元儿分开了。亲眼所见,阴阳两隔。 恰好这一日大雪封山,毕宦不能去放羊,便枯坐在家的门槛上,叼着烟斗吞云吐雾。见儿子为小羊羔冒着雪去割回苜蓿草,冻得满手红肿,心里便无端觉得愤懑难抑,他娘的老子在这里坐了大半日,你不给老子端热茶,真真养了个白眼狼! 既是寒雪时节,自然也不曾有几个客人来吃羊肉。毕媪煎完合意饼饵,唤毕家一老一少来吃饭。毕宦扔下烟斗,哼唧着动身,而庭舟在全神贯注地看元儿吃苜蓿草,并不曾把母亲的呼唤听入耳。 毕媪自然动了气,扔下木铲,径自踏出来,看看儿子究竟在做什么。有昨日趈毯的事儿在,他今日又看羊吃草不来用膳,毕媪的火气自然噌地烧起来了。 “叫你!耳朵冻碎了,没听见?”毕媪尖叫着,一脚踢在儿子腰上。 “听,听见了……”庭舟满目恐惧,嗫嚅不止。 “听见了?骗鬼!”不知为何,毕宦也暴跳如雷,在寒冷气得烧红面颊,直烧得长须倒挂,提起儿子水蓝的衣襟,没头没脑地踹了几脚。都把庭舟踹到水缸后面,他的上腹被猛击,对着雪便呕了片刻,什么也不曾呕出来,只能像脱水的鱼一样喘息。剧烈的胃痛之后,庭舟挣扎着回首。 屠刀的寒光刺痛他的眼。 是少年不忍卒见的残忍。 “啊——不——求你,求你!别!” 哪怕刀锋凛厉,少年却忘记畏惧,爬也要爬过去,保护他的元儿。可小羊嘤嘤的叫唤声已响在耳畔,血红色也蛮横地侵染他的眼眸。 父亲杀了元儿。生生砍下元儿半个头颅。 朅来吴兴,数得相羊荷花中。 庭舟连哭泣都浑然忘记,无力感在天地间汹涌。他甚至不能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哪怕元儿的半个羊头就滚落在他身后,一只眼睛还未溃散,仍旧如紫葡萄一般。元儿的血,汩汩涌出,染红这晦暗凌乱的人间。 有些血,连冬日霜雪都不能掩盖。 “看啊!你看啊。”毕宦杀死羊羔,心情好了几分。甚至唇角勾出几分狰狞的笑意,示意儿子继续看羊吃草。 《阴阳簿》里记载:毕庭舟年二十五殁。 其实他早在八岁的风雪里,死去了。 看到此,奈何桥上,羁束、纵横、夜明珠组成的闲的没事儿服务冥府三人组都愣住了,表示看不下去,实在是看不下去。 又表示对老毕的佩服。经历过这个,只是不想投胎,给够颜面了。最起码不曾报复社会。 夜明珠冷道:“为人父母,无须审查,当真令人心寒。” 纵横蹙眉:“这是一对儿变态吧。这么对自己亲生儿子,也不怕报应!” 那种无奈,直直要透过奈何桥上残画走出来。庭舟是那样爱元儿,用整颗心去呵护它、对它好,可惜他自己都太过弱小,不能保护好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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