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本就将寐未寐,见有人来,因道:“你?” 小道童行了个揖礼:“姐姐。” 纵横把玩儿着驾鹤图冰雕碧玺盘子里的荔枝,随口道:“这是怎么了?” 小道童见纵横容色格外与旁人不同,此番又是第一遭如此接近她,微微有些羞涩,口齿磕绊道:“姐姐……这是仙君赐的,弟子们都有,故姐姐也有。” 纵横笑了笑:“多谢。” 说起她的师父,广元仙君,他的宽和待下、善悯徒子、一视同仁是在九重天出了名了。平心而论,广元对她向来不错。 可是她还是不愿意留在这里。 小道童道一句:“姐姐客气了。”便执起拂尘旋身而去。 纵横双眸睡得有些迷离,英气不减。她从枕下取出一颗明珠。 “快出来,吃荔枝。” 片刻后,明珠变作佳人。她身上只着几层轻纱裁成的长裙,捧着荔枝盘送入幔帐内,又陪着纵横躺下。 九重天上的荔枝,多是栽长于广寒宫阙,被月华滋养,颇有利于神仙增长修为。故天帝赠给广元仙君,仙君又分给门下弟子。 夜明珠纤手拨开一只荔枝,随后咬着晶莹剔透的果肉,喂到纵横口中。 纵横却躺着看她。 她从来都是笑得肆意,眉眼灵动,甚少有这样一本正经的模样。 夜明珠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纵横将荔枝咽下去,还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夜明珠道:“阿酒,在想什么?” 纵横轻声说:“你身上有一道裂缝。” 夜明珠知道,她指的是原形。是在凡间时为了救她被地仙所伤,正是那时候阿酒告诉她,她的原形是酒,本是九重天上的散仙。 纵横平躺的时候,眉眼间不羁之气收敛了不少。她一笑,就露出酒窝和虎牙。 夜明珠轻轻解开她腰间玄黑缎袂带,柔软的唇落在她颈上:“怎么了?” 纵横任她施为,忍住细细碎碎的□□:“没什么。不过,从前你通身无暇,往后留着这个东西在身上,岂能不算可惜。” 云雨后,纵横枕在夜明珠腿上,道:“三百年前,我师父为备天帝宫宴,沐浴焚香后,酿了三坛酒。” 其中一坛便是她。 夜明珠抚着她轮廓姣好的足踝,指尖顺着肌肤勾弄:“三坛?那还有两坛呢?” 纵横垂下眼眸,仿佛在回忆着。须臾后方道:“那两坛,一个修成女体,一个修成男体,都跟随天帝去清修了。这是多年前的事儿,到如今,也不知下文如何。” 瑶池宝殿前。 天帝穿着一袭白袍,正坐在池旁看新跃龙门的锦鲤,个个都在等待敕封。 洞天真人摆着棋盘,气定神闲道:“陛下,广元老儿的那个女弟子,寻回来了。” 天帝落下一颗黑棋子,淡淡道:“什么女弟子?” 洞天真人道:“陛下忘了?广元老儿有个女弟子,乃是仙酒所成,性情最是冥顽不化,贪恋尘世风光,三百年前,私下人间。” 天帝淡笑道:“果真忘了。” “陛下日理万机,混忘也是常有的事。” “这贪恋尘世风光的女弟子,姓甚名谁?洞天卿,可知道?”天帝对着棋盘思量,每一颗棋子都对应着人间的一座王国。樰寅国、仙南国、鹤帷国、海遥国……人间王国的风日变化都在天帝和真人指尖。 “偶听广元老儿提起过,”洞天真人笑着思索,“这女弟子,仿佛唤作,纵横。” “纵横?” “不错,正是纵横。纵横捭阖的那个纵横。” “倒是个意气风流的名字。” 第四十六折 洞天真人笑着搁下白子,轻声道:“陛下不知,这女弟子身上,还牵扯上一桩缘故。”随后压低声音,语不传六耳,说与天帝听。 天帝将一颗棋子把玩在指尖,随后唤过守在瑶池旁的仙娥:“传紫玭洲的纵横姑娘来。” 不过须臾,在紫玭洲与美人偷香的纵横便接到天帝传唤的消息,经仙娥引路,一路踩着祥云到瑶池旁。 纵横久不在九重天上,那礼数倒也忘得七七八八。见到天帝陛下和洞天真人,并不知该如何行礼。 天帝见她不行礼,心下微微不豫,果真是个不通晓分寸的。纵横虽生的貌美,然则洞天真人清心寡欲,而天帝坐拥美人无数,自然不把这副皮囊放在眼里。 纵横想了想,躬身行了一礼:“纵横见过二位。” 天帝淡淡道:“免礼。” 纵横身上着一袭海棠红丝裙,外头是玄黑的龙纹斗篷,青丝松绾成垂月髻,另一半则垂在微风中,她的美是揉合反差,英气和妩媚互不相乱,反而相得益彰。左眼下一颗泪痣是点睛之笔。 天帝望了望瑶池中的星辰,语气疏淡:“回来这些日子,可还过得顺心?” 那当然是不顺心。可纵横不能如此说出来,只道:“还好。” 天帝又道:“寡人听闻姑娘在人间结识了一个妖道,名唤,夜明珠。” 纵横黛眉微蹙,他怎么知道夜明珠的?又为什么会提起夜明珠? 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天帝又道:“数千年前,妖界战乱频发,血流千里,尸殍遍地。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纵横想了想,道:“因为他们太闲?” 其实纵横心里知晓,无论是妖界还是人间,是九重天上还是黄泉路下,所有的战乱都是因为权势执念。 天帝道:“因为一样宝物。那宝物,便是夜明珠。” 对夜明珠在妖界的过往,纵横自然知道。他们为了得到夜明珠,血战多年。妖界的王,倘若得到夜明珠这个天下至宝,便等于昭告天下——自己是名正言顺的天下之主。 天帝扬袖,铺展出一幅丝帛画卷,其中便是妖界血战的惨状。 彼时夜明珠被埋在妖王刎纣的墓穴里,与世隔绝。新妖王的亲兵四处搜寻,不惜掘地三尺也要寻她出来。 纵横心想,他们想得到夜明珠,是为了所谓的功名权势,并不是真正欣赏她、尊重她。所以他们注定得不到她。而自己不一样。她和夜明珠在一起,是因为彼此中意。 天帝又道:“你年轻,寡人知道。无论是谁,年轻的时候总是会做一些荒唐的事情,不顾后果。她激起如此靡乱的战争,你还要随她在一起?” 纵横认真道:“为什么不呢?妖界战乱,归根结底的缘故在于数代妖王的夙愿,不在于我的夜明珠。征战是因为他们想要征战,血流成河也是妖王所一手操纵的,与夜明珠何干?没有夜明珠,还会有翡翠玛瑙珍珠宝石。”停顿一个弹指,她续道,“而且,我又不傻。” 洞天真人软声道:“陛下面前,不许放肆。” 纵横也不愿惹怒了天帝,再牵连了师父和夜明珠。便笑了笑道:“纵横粗莽,还请陛下宽恕则个。” 天帝也料不到这姑娘如此倔强,只低声道:“你再想想。她是妖道,你是仙族,哪里是能长久的。” 纵横道:“我为了她,宁愿从仙族成为妖道。”想到这里,纵横眼眸亮晶晶的,“不若如此,陛下您下一道圣谕,把我贬谪到人间去!从此以后我陪着她,她守着我。我们两个谁也不来碍九重天的眼。您看如何?” 天帝收起丝帛画卷,抬眸道:“寡人所思所想,可不是什么碍眼不碍眼。寡人是天下之主,必得为六界考量。” 纵横心里暗暗思忖,他如此说,莫不是要对夜明珠不利。 瑶池上有云鹤展翅而过,紫霞留金,光日明曜。 天帝又搁下一颗棋子,再不言语。一盏半凉的清茶摆在案侧,碧色的水面映出潋滟白烟。 哪怕她只是个三百岁的散仙。倘若夜明珠处于生死危亡、是非人言间,她定是要舍弃一切,去保护她。譬如这些日子以来,夜明珠舍下一切去保护她。 纵横很喜欢这种滋味。两个人互相信任,互相守护着。 天帝淡淡道:“纵横姑娘且跪安罢。” 纵横却不动身,问道:“敢问陛下,意欲何为?” “你放心便是。”一局终了,天帝将棋盘上的黑白棋石亲自归位,有些摆回琉璃磬中,有些搁在手旁把玩,“寡人所为,不为私欲,为的是千秋万载。” 纵横顿了顿,直接道:“夜明珠还能留在我身边吗?” 天帝和蔼道:“世间分分合合,都在命数二字。她能不能留在你身边,只看夙缘。” 纵横听不懂他说的这些门道,也知道是打探不得天帝的心意了。转身便离去,她心思散乱,自然记不得行跪安礼。 顺着瑶池仙廊走去,金光渐盛。水里都是亭亭雪莲,收日月精华而生,长得格外端雅。仙娥们皆着襦裙,立在廊侧,见纵横行过,躬身行礼,低唤一声“姑娘”,她到底是广元仙君的亲传弟子,身份不同寻常散仙。 行到仙廊尽头,正是雨神住处。她今日布雨未完,故天际有淅淅沥沥的落雨。纵横也无心遮挡,任细雨沾惹在她额上。 一个奉命送她回紫玭洲的仙娥预备为纵横姑娘撑伞,还未来得及动作。只见前方等着个白衣美人,眼见得纵横姑娘,眸中流转出千丝万绪,顷刻间撑开象牙骨纸伞,为她挡雨。 夜明珠。 芙蓉眉目渡雪髻,仙骨皮囊迎白衣。 其实此时此刻,纵横最想见的,正是夜明珠。 第四十七折 纵横被天帝陛下召去,夜明珠自不知所为何事。倘若为的是私下人间,便说不过去。因为此乃广元仙君的家务事,而来天帝公务缠身,也不会为这些小事计较。 纵横抬眸,眼眸凝在她身上:“你来了。怎么在这里?” 夜明珠见她的几缕碎发被雨偎在颊侧,便心疼地以袖口去擦拭:“我来寻你。顺便——”她望了望瑶池宝殿的方向,“去见一见天帝陛下。” 纵横道:“见他?” “正是。”夜明珠将纸伞地给她,随后转身去往瑶池,她再一回神,眼前只剩下一抹窈窕白影。 天帝着实想不到,他想方设法见的夜明珠,竟然为那个私下人间的仙僚主动见他。 棋罢。就在纵横离去后须臾,洞天真人也跪安告退,于是瑶池前只余天帝一人。他独自摆着棋盘,正踌躇,不知把预示风调雨顺的棋子摆给仙南国,还是摆给鹤帷国。 天帝沉思,风调雨顺也好,天不假年也罢,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倘若没有灾祸,那顺遂也失去了意义。 夜明珠行云流水地踏入其中,肌肤莹白,散发出美玉的浅浅光泽。那一双金眸最是独绝,仿佛一眼便能看穿尘世。 偏偏她非仙道,而是妖僚。 夜明珠声音淡漠,道:“属下见过天帝陛下,陛下万寿无疆。”
41 首页 上一页 34 35 36 37 38 3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