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珠道:“你别说话。我要是冥王,亦忍不住打你。” 羁束仍旧蹙眉,无奈道:“都三年了,三年了啊,三年都不投胎……你也真是个人才,不不,鬼才。” 鬼沉默不言。 羁束又劝道:“前尘往事,总是终了之日。再难忘、再执着,也该放下。你待在这冥府里,阴森森的,何如人间花红柳绿、热闹繁华呢。孟婆汤用罢,什么都忘了,岂不妙哉。阿酒,阿酒。” 他用期待的眼神示意纵横,给这个钉子户讲讲人间,说不定他一听,便愿意了呢。 纵横觉得白搭。 三年。人家愿意,早投胎了,还等到此时此刻吗。 总归不能拂羁束的面子,她清了清嗓子,道:“这人间啊,自然是,自然,人间便是人间。既有美好,也有不堪。欢喜它的人呢,自然说,人间是个好地方;不欢喜它,自然不觉得它是好地方。” 夜明珠悄声叹道:“对小胭脂而言,人间是捉摸不透的地狱;对豆腐婆婆来说,人间是吞噬她一生期许的酒肆;再言秦璱,人间是待他施展拳脚的战场;谪匣姑娘的话,人间是承载仇恨和救赎之所;至于殊儿,人间是处处珍宝待她寻来。却不知对这位孤鬼来说,人间是何处。” 纵横浅笑:“且看着罢。” 羁束仍在挣扎:“算孤求你,投个胎,你去试试。不行你再回来行吗。”说到最后,语气有些卑微。 纵横实在是被这句“不行你再回来”逗笑了。 羁束蹙眉道:“严肃!不许笑。” 纵横:“对不起,对不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对不起。啊,我不笑,哈哈哈,对不起我错了嗷嗷嗷哈哈哈哈。” 夜明珠抬眸,作势要扯她青丝:“帮你把她扔下奈何桥。” 羁束:“谢谢美丽的明珠姐姐。” 那厢纵横捂住唇,只露出一双灵动的眼眸。她努力不笑出声,只是身体不停颤抖。 羁束实在无奈,只得将计就计,指指纵横:“这位亲爱的鬼朋友,你看她,她就是从人间出来的,看到了吗?她欢喜快乐得脑子都坏了。” 纵横这才撤下手,道:“你脑子才坏了呢。”不过正常了一刻,随后又捂住唇继续笑。一切如常。 夜明珠看着羁束,心里对他颇为赞许。暗道,阿酒之友,总归是不差的。羁束虽手握冥府之权,却并不曾用强迫使孤鬼们投胎,而是一个一个地规劝,必得使他们真的心甘情愿。这羁束,毒舌是真的,爱玩爱闹是真的,直率善良也是真的。 奈何羁束和鬼吏们谆谆教诲、循循善诱半日,那孤鬼就是不投胎。 纵横不知他前世阳间有过何等经历,道:“不若再给人间一次机会,如何?你投胎去,好歹也算施恩,给冥主点儿颜面,不至于让他走动一日,一个鬼也不曾劝动。” 孤鬼的声音仿佛是个文弱的青年:“多谢三位。我实在是不愿。” 夜明珠闻言,便知道,定是不好勉强了。 谁料羁束豪言道:“你有事儿说事儿,无需拘束,世间还不曾有不能解决的!来,说!阴鸷冥府就是你温暖的家!” 奈何桥下,曼珠沙华榴火一般明艳,花瓣翕动,有无尽鲜活的生命一般。那些被红花扎根的骷髅并不曾完全死去,也许他们也侧耳听着这人间来来往往的故事。阴鸷冥府只有昏寐黑夜,永无天明。一轮蟾月倒影镶嵌在黄泉中。 无数大大小小的骷髅堆积在桥上。并不只是狰狞、暴戾、阴险、怨恨。还有温柔、安详、好奇、期许。 “我,我想找元儿。” “元儿它,是一只小羊。” “生前它陪伴我很久很久……” 第三十八折 元儿? 纵横温柔一笑:“原来是小羊。这个名字很可爱呀。我还以为是你忘不了的人呢。” 夜明珠亦道:“不过桥,不投胎,便是为了寻你的小羊,对不对?” 羁束颔首,拍拍孤鬼的肩,奈何忘了他是鬼,并无斤两,一下子拍了个空:“兄弟你早说,我们仨今儿啥都不干,就帮你寻小羊。” 不知为何,闻言,孤鬼心口有委屈和酸涩暗自汹涌而来。不是为此时此刻的自己委屈,是为从前的自己委屈。可它已成鬼魂,不能流泪。 甚至有种前所未有的被尊重的感觉。终于有人感觉到,它的小羊,对它有多么重要。 羁束微微一笑,唤鬼吏捧出《阴阳簿》。启开烧云纹玳瑁宝匣,竟是一卷雪白的书册。他轻拂玄袖,用术法把雪卷请到桌案上,登时书页如风起溯雪一般纷纷扬扬展开。 羁束青丝潇洒地翻飞在空中,他毫不在意,朗声问道:“阁下名讳?” “姓毕,名唤庭舟。” “生卒年,可还记得?” “生年为仙南国惑锦十三年,卒年二十五岁。” 纵横与夜明珠对视一眼,皆暗暗叹息,毕庭舟二十五殁,竟这样年轻。也是知情知性的年纪了,最为牵肠挂肚的,不是父母高堂,不是故交知己,不是至情爱人,竟然连人也不是。 而是一只小羊。 纵横低眉,觉得怪异。 夜明珠暗笑:“冥府《阴阳簿》百尺,卷帙浩瀚,里头什么故事没有?无妨,你我且听下去罢。” 羁束思忖片刻,唤道:“寻到了。你且来瞧瞧,看是不是这个元儿。” 得冥王相助,找到日思夜想的小羊。毕庭舟并未显示出多大的感激来。他颔首,挪步过去。声音里喑哑透着疲倦,倒格外让人善悯:“正是。多谢冥王殿下。” “不客气,不客气。”羁束眸间含笑,遂令鬼吏赴元儿魂魄所在的方向寻去。不过两个时辰,便有鬼吏禀报,寻得毕公子的小羊。 佳音在前,毕庭舟的反应却先是后退一步,随后才踉跄着去看元儿。 三人对着《阴阳簿》,你看着我,我看着他,彼此都不言语,气氛倒很温暖。羁束用挂着蝠翼阴纹黧铜护甲的手抚摸卷身,也不令鬼吏收起,就这么摆着。《阴阳簿》多年不见光,乍一“出世”,便发出些许红光,犹如打量人间。 纵横一向对旁人不吝赞赏,她说:“今夜,你做了对的事情。” 羁束挑眉:“怎么了?” “你为老毕寻元儿,不惜请出《阴阳簿》,虽然他只是普普通通一缕孤鬼。你做得对,唯有解开他的心结,才能让他心甘情愿投胎,怪道前任冥王选你作继承人。” 夜明珠抿一口象牙描金错雕茶盏里的琼浆,颔首:“阿酒,前任冥王是被九重天贬官削爵,后九重天方定下羁束公子继任。” “啊,原来如此。” 羁束道:“他被罢免的缘故,便是强迫孤鬼们投胎,直接令鬼吏扔下奈何桥。这样的简单粗暴,其实又有什么意义?我觉得,用权力呼风唤雨,使一只鬼屈服,远不如用一日的时辰,走入它的内心,知道它想要什么、渴盼什么、厌恶什么,为什么难过,为什么拒绝转世,一点一点填平它的伤口。这样更有意思。” 纵横端起杯盏,展颜:“我敬你。” 三人用罢清茶,也不带着鬼吏,漫不经心走向毕庭舟和元儿的方向。正预备看一看,这二十五岁殁去的年轻人,和他的小羊,究竟有怎样一段故事。 奈何桥畔。 一只绵羊轮廓的鬼影,流连在此。它小小的,还未长成,想来拜别阳世时,还是一只小羊羔。它耳朵和羊角轮廓分明,弧线柔和,更显出几分可爱来。 鬼影都是暗的。谁也看不出,它的前世,是一只黑羊还会白羊,还是……黄羊花羊。 小羊也不曾投胎。倒与毕庭舟不谋而合。 毕庭舟慢慢蹲下身子,又自持又动容的模样。他蹲下来,显得整个人很小很小,又失去了人类本来的模样。他尝试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去抚摸小羊的角,奈何鬼府不同阳世,人也好,羊也罢,都是不在一个世界的。他可以看见小羊,却触碰不到它,小羊亦是。 “对不起。” 轻轻的一句。 再也没有下一句。 原来他寻了三年,只是为了说一句,对不起。 到底羁束并非孤鬼,是可以接触毕庭舟的同时接触元儿的。他忍不住上前,只给白酒二人留下抹玄色的颀长挺拔背影。他摸摸小羊的身体,说:“对不起。不是我,不是我说对不起。是老毕……不,是毕庭舟,对你说对不起。” 纵横忍不住笑出声。三人背后称毕庭舟为老毕,怎料明面上被羁束带出来了。 小羊不能理解这一切,恍若未闻,如常般在原地踱步。四只羊蹄你追我赶,仿佛在躲避什么。 毕庭舟直起身子,道:“多谢。” 纵横道:“都谢了多少遭了?助鬼为乐,助鬼为乐。” 奈何桥上,曼珠沙华的红须随风摇曳。 毕庭舟道:“遗愿已了,庭舟再无执念。” 羁束蹙起的眉舒展开来方寸:“终于愿意投胎了?” 毕庭舟摇摇头。 羁束的眉又蹙起,表情显然是无比怀疑人生。 “老毕!老毕你干什么?” “你要魂飞魄散吗?!” “勿冲动!快停下!快!” 显然,毕庭舟的反应超出三人的预测范围。他……他竟然自毁,意图魂飞魄散! 遗愿已了,再无执念。 羁束连忙唤鬼差前来,奈何为时已晚,回天无力。毕庭舟的魂魄已散于奈何桥。 原来,毕庭舟根本不愿投胎。他方才自行魂飞魄散,是觉得对不住羁束,羁束毫无保留地帮他,他觉得不能再留在阴鸷冥府做一个未投胎的钉子户,羁束白忙活这一日。便魂飞魄散,冥府再无这名唤毕庭舟的孤鬼,也如投胎别无二致。区别只是他再也不见了。 小羊已经哒哒哒跑远。 第三十九折 在毕庭舟魂飞魄散之际,便有鸟羽质感的画面织交在奈何桥上。朦胧缥缈,似真还假。连首尾都不清晰,一幕幕的,恍若梦境。 是毕庭舟生前那些最难忘、最刺心的经历。 起初是两幕画卷彼此重叠,又互不相扰。二者各有奥秘。 七八岁的小孩子,穿一身水蓝衫袍,满身尘土。已到始龀的年纪,口中缺了乳牙二三,垂髫倒还规规矩矩束着。在田野里,孩子的身边侧卧一只雪白小羊,毛茸毛茸,煞是可爱。小羊的眼珠犹如紫葡萄,注视着孩子,便是吃草时也不移开目光。 小孩子便是幼年的毕庭舟。 “吃草啊。吃草才能长大。” “你长大以后,要陪我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嗯,我们去的地方,一定要有苜蓿草,没有苜蓿草,我们才不去。还要有野花。” “来,我给你编个花环。元儿,你喜欢黄花还是白花呢?不如黄花罢?显得你白。嘿嘿嘿。戴在哪一边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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