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晓,跑!快些跑!莫要停,莫要往后瞧!”这是阿娘最后的话。 我不过十岁,平日也乖觉听话,傻愣愣不知发生了何事,唯有拼命往前跑。 总静若湖面的情绪忽地起伏,我竟也想哭。 眼眶灼热,眼皮也发烫。 是……这个感觉啊。 复仇。 待我查到淮海门后,这念头无比清晰,没日没夜揪着我不放。 师尊常劝导我,我听不进,夜以继日地修行。剑,我本就修剑,虽说是个半吊子,可剑是最强势的武器。 好,那我就修剑。时年二十七,是元婴之阶。太弱了,但淮海门也有生死台,与青轩的搏风台类似。 不是说我天赋异禀,对灵气的亲和程度远超常人么? 正好,那我便一个一个,将他们全部斩于剑下。 随后之事有些无聊。 因果缠身剑道止步,师尊喊我去修音律,淮海门余孽来报复,清虚门说我染了魔气,教我上净云台待魔气消散才能出。 本是没有的,待了之后便有了。 我成日听到有人在净云台附近来往,说我心怀杀孽,是个魔种,早年屠戮淮海门时便可见一斑。 “淮东之战怎么没将这疯子杀了呢?” 淮东之战…… “青轩居士也是,当年也没将这魔种杀了,都已经那么疯了,竟然还留着。” “可不是么?要我说啊,当年就该将她交出来焚了。” “青轩居士如今应当也是后悔,不然怎么会任由她在这儿。” 师尊,当真厌弃我了么? 可我当年,我分明已向她认错了,她前些日子还与我谈笑。我真知错了,年少轻狂之事无力回天,可近些年我以音律造福他人,不是众所周知么? 师尊怎会不信呢? “诶倒也正常,你想想仙人在她屠了淮海门之后还力排众议留她,本就对她有怨,如今她又捅了篓子,这回好,还染上魔气了,搁谁谁能受得了。” “也是,索性弃了,留她在我们这儿,和死人也没差,心里还舒服点。” ……他们说得对。 “可惜了这一身好天赋。” “传闻她那冰灵根的品阶万年难遇,要是能……” “得得,三百年前的事你忘了么?可是丢了个大脸。” “哎真是,还不如将她扔到那时候,这灵根也足够掌门入大乘了罢?” “我觉得行,真是可惜了,魔种么,不足惜。不过那一丑之后这事儿可没人敢想了。” 掌门的确来了,看我的眼神让人恶心。 我没来过净云台,不知净云台为何不隔音,但几十年里便是如此。 什么都说,什么都有,我早自暴自弃,说到底我那时候心里的确后悔:若当年没那么冲动就好了。 无限愧疚与自弃。 成日浑浑噩噩,其中不可修炼,无事可做。 空无一物的寂寞也将我折磨得够呛。我当时想,算了,随意,我什么都不在乎,让我出去自生自灭便好,但我不愿意留在此处。 我那时也不知为何清虚门留我这么久,可他们就是不放人,师兄师姐也没来救我。 师尊,早就弃了我罢…… 出逃还算顺利,只是莫名无法传送或御剑,还需进食。 我那时还没察觉异常。 “是魔!是魔!”凡人们视我为洪水猛兽,“快跑!” 我不知所措,不解自己曾行医救下的人,曾提剑护在他们身前的人,怎会如此怕我? “林……”我碰到了江师姐的好友,也是曾带我游历人间的如师姐般的修士——林儒玉。 她面色有些怪,但至少没躲开我,我已算是满意。 “你出来作何?”她开口是谴责:“你师尊让你在净云台好好修身养性,你又跑出来为祸人间?” 我当时浑浑噩噩,才瞧出来她面上的怪原来是嫌恶。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最绝望时连饭也吃不上,毕竟有的人见我是跑,我还能拿些吃的,而有些人见我是喊打喊杀。 不乏曾对我千恩万谢的人。 真是善变。 历尽坎坷回了青轩,曾答应我要救我回去的师兄说漏嘴了。 他和林儒玉是相同的看法,他还说师尊不见我。 …… 这是第一次。我终于在某一日醒悟,这怎会是真的呢?如每一个堕入幻境的人一般,对异常不自知。 我打破幻境,眼前还是净云台。我逃出去,却还是幻境。 分不清多少年,记不住多少次。 到了最后,最初被我当作放弃我的师尊,却是从未在幻境中出现过、伤害过我的人。 最终还是逃了出去,哪里还顾得上青轩,天知道我发觉自己是真逃出去后有多高兴,顾不上怎么就突然出去了。 我想见师尊,但是我要先洗清冤屈,不能让师尊真失望。 剑是仍旧是最强势的武器,我用无名闯去魔族找到魔种,丢给了身后那群尾巴。 清虚门终于舍得放我走。 近乡情怯?还是别的,分不清,总之我又走了人间。 事实上没那么多人狼心狗肺,但我看到他们还是心生反感,头疼欲裂。 师兄师姐也没有埋怨我,反而是在道歉,说他们试了,但魔域那处须得剑修助力,而当时主修剑的曾师兄忙于门内之事,去不成。 林儒玉因此丧命。 我启唇,却发不出声。“……师尊呢?” 江师姐面有苦涩,我头一次见跳脱潇洒的她作此表情。 “师尊……仙逝,所以曾柯才会那么忙。”她前后矛盾,替曾柯说了一句好话,而后却开始骂他。 “仙?逝?”我整个人都陷入一种混沌迷茫的状态,这两个字我认得,这词我也知晓其意,但如何能和师尊挂钩? 我去师尊闭关之地,她没来找我是因为在闭关,而不是烦我,我一面欣喜,一面悲伤。 为何会突然离去呢?师尊留信一封,特地为我留。 我当时心中扭曲缠绕成一团,想:师尊特地给我留信,定然是不放心我,她是喜欢我的。 这世上有人喜欢我。 几行字入目,那张纸悠悠荡荡落地。 我的心也落了地。 怪不得清虚门要留我呢,他们要确保我可控,入了魔便不能为他们所用了。 生怕我入魔。 我嗤笑。本是没入魔的,净云台一待,反倒要入魔了。 心魔早生,我察觉到了。 盼着回来见师尊,一切都能好起来。 哦,师尊没了,还是我害的。 都怪这天赋。 我意识越来越混沌扭曲。 若是没了它,当年便无力除去淮海门,往后的桩桩件件都不会有,也不会被清虚门盯上,师尊也无需为我赴死。 不,不,有了这天赋我才好除去清虚门。 第一大宗又如何?当年元婴的我不照旧除去淮海门了么? 连早被我化去的戾气也冒了头。 我又想复仇。 心魔早已生,堕魔在即,我却瞧见她最后一句—— “阿晓,莫教仇恨蒙了眼。” 幻境中的、现实中的早已成混作一片,我自凡间回来时就已经分不清了。 发生过的、想象中的画面扭曲交错,我崩溃将无名扔开,而后拾起。 不知多久兴许是真承受不住了,一会儿想杀尽天下人,一会儿想还不如杀了自己。 最后将记忆封了,此法不利己,有损神识,但我顾及不上那么多了。 …… 眸色泛红,瞧那两三行字和感受切实的记忆到底不同。 “莫教仇恨蒙了眼。”我重复,试图压下心头的躁动。 “阿晓。”“淮与。”“阿晓。” 我仿佛疯了。 “阿升……阿升?阿升!”我忽然转而开始喊她。 阿升终有一日也会离去,如逝去的阿晓和师尊。 我做不到心如止水,也做不到就此放下。 我要灭了清虚门、杀了铭胤。 我要、我要…… 我要风升。 我承认,我还是那个二十七岁的自己。 或许我自始至终都是魔种,是妖怪,是没心没肺的怪胎。 是不是也无所谓,我就这样。 双眼有些发热,我唤出水镜才见眸中泛红。 这不是心魔,这是真真切切的魔念。铭胤成功了。 我确信是清虚门是她所为,林意白、秘境中缠斗给我的感觉都是如此:不杀我,反而激我心魔。 这么来看,清虚门兴许也有她的人。 “……”白费阿升一番好心。 想到过去百十年的行径,有些可笑。 怪不得阿升说我天真。 躲在藏雪峰。 还瞒着铭胤之事,若牵涉青轩,最后真当自己能置身事外么? 可笑。 阿升是瞎了眼才会看上我罢。 此事暂且不论,反正她已是我的人了,谁也抢不走。 证仙是琴阵,怪不得之前使不出,音律与阅历心性相关,少了先前数百年的功底,若能使出才怪。 我尝试了下,现今能正常使出。 那幻境虽是铭胤为我设,但想来也不过事实。 此间仙者无其人,若强论,阿升便是我的仙。 兴许仍是近乡情怯,我没敢去见她,径直去了主峰。 虽说稍后还需派人去请她,但我就是这么懦弱,不似我的阿升,这也没法子。 毕竟我在恐惧,我害怕阿升,或是说我害怕我自己。 我这怪物,还有爱人的能力么?我在想。 我要做的事情究竟是出于责任、习惯,还是……感情? 当然,无论出于什么,结果都是一样的。 81.清澈 主峰最大的空地上,此处惯常人声鼎沸,此刻却只坐了两名弟子,还是席地而坐。 蓝袍弟子见白衣人走了,他胆子大些,跟身旁黄袍弟子道:“淮与君是何意?我可不是魔啊,怎么一句话不说把我抓过来了。” 黄袍是灵寸峰入室弟子的服饰,蓝袍则代表着铓炳峰。 “不知道。”黄袍像是被震慑到了一般,分明淮与已经走了,却还是做贼似的道:“莫说话。” “兄弟,什么反应?淮与君怎么……” 话还没说完,破空声传来,蓝袍身边掉下来一个红袍弟子。 这是月蚀峰的服饰。 淮与看向傻兮兮瞅着自己的蓝袍,一句话也没说闪身离开。 蓝袍却不吭声了,也乖乖坐好。席地就席地罢,他反正是不敢特立独行站起来或者搬个椅子坐下。 不怪他,淮与君本就瘆人,今天尤甚。 不出片刻几峰的人就聚齐了,连戒律堂和内外门都各有一人。 众鸡崽子你看我我看你,愣是没一个敢说话。
99 首页 上一页 77 78 79 80 81 8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