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布拖地的声音还在继续,听方向,是在星星房背面,连接主廊的地方,于是我很快跑到院门口,想从外头扶着墙根往那边去。 就在我刚摸到湿润冰凉的墙壁,一道声音响起。 “阿香。” 是我的名字,每日都能听见的声音,是玉露。 但不是她欢快时上扬的语调,也不是沮丧时像小狗一样的呜咽。 而是痛苦难耐的一声呢喃,裹挟着风雪荡过来。 我从未听过她如此叫我,顿时心跳漏了一拍,心里开花一般酥酥麻麻。 还没等我缓过神来,下一道声音接着传来。 “喊大声些,喊大声些,把她喊出来了,我就放你回去。” 是个女声,有些熟悉,但我想不起来是谁了,不过这句话的恶意明晃晃,带着幸灾乐祸看好戏的意味。 而她口中的“她”,我琢磨了一下,应该说得是我。 “怎么不喊了?是要我帮帮你吗?” 这声音陡然尖利,布料摩梭声骤起,像是两个人拥在一起互相挤压磋磨而出。 紧接着又是一声“阿香”,还带着浓厚的鼻音和闷哼。 我如遭雷劈般怔立原地,抬手揉了揉耳朵,喃喃着“完了完了”,心想是我耳朵出毛病了。 但不论我如何揉搓耳廓,手放下来时还是能听见那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夹杂着几声“阿香”,跌跌撞撞扑过来。 明明如此寒凉的雪天,我却觉得浑身有些燥热。 过了片刻,或许是玉露过于隐忍的声音激怒了那个女子,布料的声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拳打脚踢的闷响。 “别以为大夫人许你去她那儿做事就是看上了你,你一个傻子,要懂得对主人衷心,跟你那个瞎子小姐好好呆着,别打歪主意。” 女子劈里啪啦说了一长句话,我这才听清她那独特的北方口音,整个陈府除我之外,只有大夫人房中的栗花,是北方人。 原来玉露这么长时间都是在大夫人院里做事,可是为何?她先前分明是在旁煽风点火害我遭罪的人,怎么会允许玉露去她那里讨吃食炭火? “哎,跟你说话呢,听见没!” 栗花应是踹了一脚雪,我听见雪洒在布料上的细碎声响。 玉露仍然没有吭声,只是含着痛咬着牙闷哼。 第一次,我因为没有银钱没能替她解围,第二次,我到时她已然被打得昏死过去,是我慢了一步。 这是第三次,她在我面前挨打,而我虽手无缚鸡之力,但时机没有早也不迟。 我该保护她一次。 想着,我迈开步子,准备冲过去将栗花扑开。 结果,刚走两步,我又停下了,因为栗花接着说了话。 “怎么,难不成还是我错怪你了?下贱胚子,你不是给谁做事就爱谁吗?真是刻在骨子里的奴性。富贵他们先前说你喜欢三小姐,我还不信。” “不过瞧你刚才喊她名字那样,啧啧啧,果真肮脏。可千万别把这心思用在我们大夫人身上,太恶心了。” 栗花一连说了好几个“恶心”,将我钉在原地,死死不能动弹。 喜欢?什么喜欢? 玉露喜欢我? 是了是了,她是我的女婢,合该喜欢我的。 “傻子,傻子,要不这么着,你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喜欢三小姐的,他们说你俩睡过了,当真不当真?说好听了我放你走也行。” 说不出我听见这句话时是什么心情,很复杂,我不是没有听过下人们的污秽议论,但这次不一样,她说的是,我与玉露。 两个女子。 若说此刻我仍心存侥幸,觉得这大约是她们找乐子的途径,那玉露接下来说的话,就锤到了我内心深处。 她说:“对,我就是喜欢陈阿香。” 她连名带姓说出了我的名字,不是被迫的语气,也不带一点随意顺从,而是郑重,认真,仿佛这句话说过无数遍,依旧不得儿戏,要用最坚定的嗓音说出来。 我怔住了,栗花应该也怔住了,因为很久很久没有传来下一句话。 我开始回忆这两年来的点点滴滴。 是什么时候? 我的世界里太久没有画面了,就连走马灯闪过的都只有声音和零星的触感。 我记得她第一次采花回来,递到我跟前要我去嗅时,她应是靠得很近,距离我不足一指距离,就连她脸上的细小的绒毛我都能感觉到,她的吐息便随着花香一齐扑到我脸上。 夏夜里她脱光了躺我身侧招蚊子时,不经意间的触碰,她身上的皮肤细腻,一下就起了许多鸡皮疙瘩,我以为她是冷了,便想去挽她的胳膊,她匆忙躲开,声音颤得不行。 到了秋日,她为我簪花,暖呼呼的手将我的脸捧起,似乎是在端详是否簪正,但我却能听见她的心跳,急促混乱,就如她无意识揉着我耳垂的指尖一般,毫无章法。 现在是冬日,我身着单衣站立冰天雪地间,一墙之隔的距离,听着她遭受恶毒打骂,心被寒冷一点点侵蚀,再因为她的一句郑重喜欢,而活过来。 四季里面,我们日日同处一室,同卧一榻,有太多太多的时间让情感生根发芽了。 只是我,选择了忽视,回避,埋藏于心。 玉露,大概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勇敢,通透,善良,死心眼的人了。 但也正是因为这些,我才会爱上她。 此后,我黑暗世界中的光有了实体,是她,我的玉露。
第13章 玉露篇(13) 那夜,我蹲在墙角,听她絮絮叨叨与我的朝夕相处,向另一个人诉说对我的情难自已。 栗花骂她:“傻子,你是真傻。” 我却觉得,心里的欢喜满得要溢出来。 我的玉露,一点也不傻,她是最有一颗玲珑剔透心的。 再往后,我先一步回了房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等她推门而入,再迎上去,笑着给了她一个拥抱。 我说:“玉露,有你真好。” 她似乎是被我吓着了,着急忙慌地想将我推开,嘴上不断喃喃着:“不,不,不,阿香你别这样。” 她字句间皆是恐慌,无措,像做错事了的小孩。 我突而想起那年,她将鸡腿递给我时,说要我无论她做了什么错事,说了什么错话,都不要觉得她恶心。 原来是那么早的时候吗。 我感受着她身躯的颤抖,更紧地拥住了她,犹如落水的人扒住一杆浮木般,牢牢不撒手。 喜欢,原来是这种感觉。 我想开口告诉她,我亦喜欢她。 然而,寒意迟钝地从脚底漫上来,在穿过浑身经络之后,我晕过去了。 这虚弱的身体,总是在这样的要紧关头不顶用,待到我一连发了三日高烧,终于从混沌中清醒过来时,却没了说情话的机会。 但来日方长,我自认为与她已经心意相通,便不急于一时。 凛冬过去,又是一年春季,日月更迭,我越发关注玉露对我的特别,哪怕是一块蜜饯,她将果肉剥下给我,自己嗦核这样的小事。 都能让我心中滚着蜜糖一般的甜,含着品尝数日,不愿将其忘记。 若是现在我能用纸笔,定是要桩桩件件都记下来的。 不过无妨,我可以每日睡前将这些记忆翻出来默一遍,再珍重地搁回去藏好。 心里是甜的,日子也就没有那么苦了。 甚而这日子还真的自那过后在一日一日地好起来。 年后陈老爷病重,二少爷去侍疾,恰逢大少爷外出行市,一切都在变好。 元熙十三年年初,春云回来了。 她带回来了我作为小姐的尊严。 相见第一日,她如几年前一般唤我“小姐”,连音调都未曾变过,我鼻头发酸,上去牵她的手,接过她递来的玉佩。 那是当日奶娘拼了命塞我怀里的信物,得以让我顺利入陈府。 死去的记忆悉数返回来,将充盈脑海里的玉露短暂地挤了出去。 于是,在我听见她拖着扫帚冲过来之时,没控制住脾性,凶了她。 “玉露,不得无礼!” 待我平复心情去向她道歉时,难得地吃了闭门羹,只能透过门缝,听见里头隐隐传来一句“我没有生气。” 假话。 我想起曾经爹爹惹娘亲生气,是会亲自下厨做一大桌子菜的。 说的再多远不如做事来得好,于是我思忱半晌,想起她曾说没吃过酥饼,若有机会希望能尝一尝。 之前没有条件,如今春云回来了,或许可以有,于是我转身就走。 “酥饼?” 春云尚还在收拾打点星星房,准备将遣走的女婢都叫回来,灰尘满天,我一进去就被呛了气。 “我记得你不爱这种糕点,嫌腻。”春云过来将我带出屋子,疑道,“是许久没吃,竟有些想了?” 其实我爱吃的,只是那几年一旦闻到味儿,便能想起布满血腥的场面,频频作呕,这才给她留下了个不喜的印象。 “不是我吃。”我有些不好意思的掖了掖袖口,“是玉露,我方才对她态度不好了,想向她道歉。” “玉露?刚刚那个要拿扫帚打我的女婢?” “嗯……” “小姐。”她喊了我一声,沉默会儿,“是真的吗?” 我愣了须臾,反应过来她是指府中传了许久,现在都算不得新鲜事的闲言碎语。 “是。”我说。 “你,你,你。”她话都说不利索了,好半天才蹦出来个“你的清白不要啦?” 我被她逗住,捂着唇乐了半天,直到她嗔怒着道一句“小姐!我说正经的呢!”这才停住笑。 “酥饼呢?有没有?” “没有。”她听出我是决意不要多说了,语气都变得生硬,“我哪有那么大本事,少爷他们都是看在我在陈老爷身边待了多年,这才卖我个面子。” “能让你吃饱穿暖都不错了,还要什么酥饼。” “你这是太小看自己了。” “没有就是没有。” “春云。”我换了个话题,“陈老爷好些了吗?” 安静半晌,“好多了,不然我怎么会回来?” 嗓音平平,我听不出其中情绪。 若是真好,照春云的性子,肯定是兴高采烈的,现下我听不出半点欣喜,那便是坏。 她不愿意告诉我,估计是陈老爷的嘱托。 罢了,罢了。 尽管陈老爷待我好,但我现在自身难保,还带着一个玉露,管不了其他多的了。 想着,我不想再站在这里吹冷风,念及刚才过来时似乎没告诉玉露一声,她莫不是要觉得我哄她一会就不耐烦地跑了吧,于是转身欲回。 “哎,你等会。”春云拉住我,支吾一会道,“酥饼没有,但我带了点云片糕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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