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当然是好,我笑着颔首,“嗯!” 我觉得日子越来越有盼头了,用的餐食终于不再是馊的,偶尔还能见到点荤腥。府中家仆也能卖春云几个面子,不再喊我“瞎子”,而是“小姐”。 就连我爱的诗词话本,春云都能给我弄来,闲暇时念给我听。 苦难惯了,乍一下过上舒坦日子,很容易忽视曾经珍之重之,视作浮木的人。 就像书生中举离开发妻,穷人暴富抛弃老母。 我亦不能免俗。 我忽略了玉露的心情,起初只是答允她不用再为我守夜,接着是不再同桌而食,到了后头,连一日见面说话的机会都变得少之又少。 她有意远离我,而我亦忽略了她。 待到我发现,我们二人开始背道而驰之时,悔之莫及。 我害怕了,连忙让春云去弄来酥饼,虽然花了我好几个月的例银,但当我听见她小口小口吃下肚,并久违地笑出声时。 我觉得她应当是原谅我了,那都是值得的。 三月廿四。 又到了这个日子,集合双亲忌日与我生辰的日子。 早晨是由春云端来的一碗汤圆开启的,过生辰本该吃长寿面,但我嫌面食噎人,只想吃点甜的,这才换成了汤圆。 一个个圆滚滚热乎乎,糯米的粘软裹着芝麻流心,一口咬下去,口腔内盈满香甜,只觉得浑身都舒展开来。 我两口一个,很快碗中只剩三个。 “玉露,玉露。” 我坐在桌边,往以往她爱坐着的凳子方向招手,但喊了好几声,听不见一句回应,我有些困惑地偏头听了半晌,直到听见我声响的春云进屋来。 “小姐,玉露她不在这儿。” “去哪里了?” “我早起见她,是往北门去了,好像还背着个小布包。” 北门?背包? 我心中咯噔一跳,一股不好的预感漫上心头,就像以往许多次冬日苦等她归来时一样,患得患失,害怕至极。 我忙不迭站起来,拔腿就往外跑,险些被门槛绊得倒下,幸而春云扶了我一把,我顺势在她胳膊上捏了两下。 “汤圆留着,等我回来。” 这可是我给玉露留的,她可千万要回来吃掉呀。 不过片刻,我便顺着墙根绕到了北门小亭。 那个我与玉露缘分开启的地方,此时早已不是杂草丛生,而被简单收拾了一番,在万物复苏的春日里,野花满园,青翠郁郁。 我看不见,这些是玉露讲给我听的,我便在脑海中构想出一幅画面。 “玉露。”我摸索着到了小亭口,手边扶着个什么东西才好放置我的不安。 “玉露,玉露。”我又喊了两声,这次带着些哭腔。 没有回应,就连风吹树叶声都没有。 “玉露。”我仍然不死心,边喊着边决定绕过小亭往门廊去。 那边我没有踏足过,眼瞎前不必来,眼瞎后也只止步于小亭。 青石板路踩在脚下很凉硬,前方一片黑暗,绕过去后,我连可以辨别方向的墙壁都摸不到了。 是恐慌的,不仅对于玉露可能离开了的这个结果,还有对于未知的前路。 以前有她搀着我走过那么多的日子,现在她走了,只剩我一人。 我平静接受了许多年的眼盲,如今却恨不得将眼睛抠出来洗刷干净再安上去,这样我就能看见玉露到底还在不在了。 我突而又想起,记忆中那个七八岁的孩童如今已经十五了,但她的面容在我脑中仍然停留在当年,就连鸡窝头和满脸血污也定格在那儿。 委屈,很委屈,有些想哭。 我吸了吸鼻子,鼓足勇气迈出没有支撑的第一步。 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 我不知道方向对不对,但应该差不多,于是我提起裙摆,决定再走快些。 第五步,第六步,第七步。 很好,陈阿香很棒。 我感觉距离北门更近了,心中不免有些雀跃,不禁屏气凝神,还有些紧张。 风声起了,我寂静黑暗的世界里终于有了些声响,与我杂乱的心跳作伴。 就在我将抬腿迈出第八步时,一道极细极轻的声音响在我左后方。 像咳嗽又像闷哼,一声过后戛然而止,恢复了死寂。 我不会听错,那边有人! 是玉露! 但她不想让我察觉? 我将抬起的脚放下,一步变作半步,脚尖便恰好抵住一处硬物。 是石头?还是围栏? 是什么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确信了出声叫停我的人就是玉露。 她没有离开! 但想明白之后,我的心里除却惊喜,又多了几分酸楚。 她一直在那里?就这么看着我两眼一抹黑瞎走?不应我的话,也不来扶我一下。 好讨厌。
第14章 玉露篇(14) “玉露。” 她不理我。 “玉露。” 还是不理我。 “玉露。” 脚步声似乎是往反方向去了。 我连连喊起来:“玉露,玉露,玉露!” 但她的脚步声仍然没有停,我又急又气,想转身追过去。 结果没想到,刚一转身,那块本该避开的硬物,还是勾住了我的脚。 原来是石头。 我脑子里面想法分了叉,千钧一发之刻,想得居然是这东西是什么。 紧接着我不受控制地惊呼出声,直直栽了下去。 没有话本里的英雄救美的桥段,我是实打实的摔倒了。 膝盖手肘磕到地上,痛得我脸都皱起来了,嘴唇打着哆嗦,好疼好疼。 我长这么大,除了小时候爬树,哪里有这么摔过的时候,还如此狼狈,因为我摸到了一地泥巴,黏糊糊的,又脏又臭,沾了一些到我脸上。 “啊!” 我再顾不得什么礼数,也不想温温柔柔好脾性了,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 为什么玉露还不过来拉我。 “哇哇哇哇!” 我开始大哭,泪珠子跟不要钱一样往外淌。 难过间隙,我想起娘亲说过生辰不能哭,但我就想哭,反正这生辰不过也罢。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足足得有一刻钟时间,我就这么破罐子破摔地坐在地上,像个孩童一般大哭大闹。 终于,终于,她走过来了,鞋子踩在我旁边的泥土上发出“咯吱”一声轻响。 “陈阿香。” 她蹲身下来,声音响在我耳边。 “你哭得真丑。” …… …… 我瞪着眼睛循着声音去看她,黑暗之中似乎出现了她的轮廓,还是那个七岁孩童的脸,却带着点玩味和打趣。 我生气了。 “狗丫,你说谁呢!” 我将自己的鼻涕糊到她衣服上,再推了她一把。 “你走!” 良久,她没有出声,似乎也是真的被我推倒了,因为我感觉不到她的靠近了。 不会真走了吧。 我刚升腾而起的怒火再次被恐慌压下,像从头顶淋了盆冷水下来一般,我赶忙爬起来去抓她,正好摸到她的脚腕。 我就顺着脚腕往上扒,腿,腰,胳膊,肩膀。 她果然是被我推得躺倒在地,只用手半撑着身体,而我此时则欺身压过去,半跪在她身上,最后环住她的脖颈,紧紧拥住。 “玉露,玉露。”我趴在她耳边不断地喊着她的名字,将身体与她贴得更加紧密,不想有一丝一毫的分离。 “阿香。”她应了我一声,嗓音嘶哑,我心头一跳,接着感觉到耳边鬓发濡湿了一块。 “你刚叫我什么?” 她的躯体逐渐冷硬,一大颗水珠砸到我下颌骨上,从脖颈顺着淌进衣领。 “你刚叫我什么?” 她又问了一声,这次语气生硬,带着些质问意味,却止不住地颤抖。 我意识到那层纱纸破了。 “狗丫?你叫我狗丫?” 她坐起来,伸手想将我从身上扒下去,力气很大,捏得我骨头生疼,不禁轻哼一声,卸了力,不得不与她分开些距离,面对面坐好。 “陈阿香,你是谁?” 若是我能看见,此刻应当能读出她的复杂眼神里夹杂了些什么,但我不能,只能通过那抖得不行的声音去分辨她的情绪。 疑惑,愤怒,还有自责。 是了,她那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到我就是当初那个落水的小姐呢。 “玉露。”我尽力将声音放得柔和,微微垂下头,试图逃避她灼热的视线,“不是你的错。” 她倒吸一口凉气,我便赶紧接着往下讲:“是我自己磕到头了才这样的,不是因为你。” “什么时候磕到的?在哪里磕的?” “五年前,在陈府。” 她似乎是在算时间,半晌才开口:“春云是六年前离开的,她跟我讲过,那时你就看不见了,哪里来的五年前才……” 说到后头,她开始哽咽,哭腔一阵一阵泛起来,最后只剩呜咽。 像小狗。 我的心揪起,连带着呼吸都急促起来,脑子转了又转,始终想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语,落到嘴边,只吐出来一句“你别哭。” 说完,我简直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真是毫无作用的一句废话。 不对,其实也有作用,就是起反了。 她在听见我这生硬的三个字后,呜咽声更大了,像咬着牙忍耐却又忍不住的,小狗。 泪珠滴落的声音明明很轻,却无比清晰。 “滴答,滴答。” 我该怎么办? 我呆坐原地,听了良久,慌乱的心逐渐平稳下来。 “玉露。” 我喊了她一声。 傻小狗,这时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反而知道要回答我了,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在。” 有些可怜,有些好笑。 我抬手去摸她,她反应也快,一下接住我的手想握住,我却躲开了,直接抚上她的面颊,湿漉漉,软乎乎,像极了奶糖。 含化了的奶糖。 我很想尝一尝,便也这么做了。 唇贴上去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想,原来不是甜的,是酸的。 但酸的好,我不爱吃甜,会得蛀牙。 我蹙着眉将化掉的糖水尽数啄掉,再沿着指节去描绘她的面容。 眉毛,眼睛,鼻子,脸颊。 一点一点,将脑海中那个八岁孩童的脸换成了面前这个搂住我腰的女子的脸。 美好,明媚,漂亮。 待到只差补齐最后一角时,我停下了,有些犹豫。 她却动了。 湿润又火热地帮我在画像上勾勒出了一双唇,饱满,湿润,盛开的山茶花一般,鲜红欲滴。 酸涩的味道被尽数替代,变作香甜,在口腔里跳起舞来。
66 首页 上一页 9 10 11 12 13 1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