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与不是,在他问出这句话时,都变成了是。 先是给这女孩安上一个傻子的名头,再安上我院中女婢的身份。 是以,他不论是因何原因打伤了女孩,皆是可以连带怪罪到我头上,多好的找茬机会。 但也正合我意。 所以,只沉默一瞬,我回答道:“是。” 他果然笑了,阴恻恻地,伸手来拽我,对我说:“你这女婢可是犯大错了,陈阿香,你治下不严啊。” 说完,我便被他拖着走,身后跟着的是小步追的大夫人。 我知道他是要将我带去大少爷那里,问我的责。
第10章 玉露篇(10) 问责与往日并无不同,无非是打手板,扇耳光轮着来,事情小了挨顿骂,但今日之事,二少爷咬定了我的过错。 便择了中间的处罚,不轻不重。 待处罚结束,翠娥来接我,我念着那女孩应该还倒在北门小亭,急急加快脚步往回赶。 果然,她趴倒在距离门廊一步的距离,我弯身去摸时,一下摸到了她紧紧扒着墙的手,饶是已昏死过去,手上力气还在。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辗转到陈府的,也不知道她年岁身世,只记得当初那个男孩唤她狗丫。 这名字着实不像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我初见她时,曾暗叹过她的容貌,很好看,灵气直从眼睛里透出来。 于是,我琢磨着,待她醒来,应换个能衬得上她的名。 我将她安置在月亮房,这是我为自己的院子取的名,那时的我刚搬过来,浑浑噩噩过了半个月,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不该如此。 我应当做一个乐观的陈阿香。 于是我将院中的三座小屋取名为月亮,星星和太阳,亦是我心中向往的光亮。 很快,半个月过去,其中她只醒过一次,那是一个夜晚,我又一次失眠,便想来她旁边坐着自言自语一会。 也不知是哪里养成的习惯,大概是我挤压在心里的愁绪终于叫嚣着要涌出,而昏睡中的她,便是我最好的听众。 却不想,我刚燃上烛,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先一声呢喃,似乎是喊了一声娘,吓得我差点烧到自己的手指。 于是我向她迈了两步,试探着问道:“你醒了?” 室内回归静默,我看不见她的动静,等了一会,仍是没有回应,只好喃喃“没有醒吗?” 说着,我放松些身子,再往她那边靠近,直到脚踩到地上铺的草席才停下。 就在我快要开口诉说自己的心事时,她似乎是动了一下,紧接着是从嘴唇溢出来的痛苦,听得我一阵酸楚。 于是我一愣过后,问她疼吗。 再等了片刻,她说:“疼。” 我又想起了当初她被包子铺老板娘用擀面杖追着打的景象,也不知那次她疼吗。 我心疼于她的遭遇,便往出声的位置俯身下去,想安抚一下她的疼痛。 女孩冰凉的脸颊被我的掌心贴上,我甚至能感觉到她发肿的额骨一跳一跳,随着我的心跳一起,起起伏伏。 后半夜,我侧坐在她身旁,心里期待着她再说句什么,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死一般的寂静,若不是我抚着她脖颈的手能感受到气息尚在,我怕是要以为方才的嘤咛是回光返照了。 我也说不出来自己到底是如何想的,或许就如当初我在荷包与她之间,循着本心选了她一般的没头没脑。 现在的我,也没头没脑地想把心朝她贴近。 我思忱了许久,最后将这种想法归结于,偌大的陈府之中,只有她与我的经历一样悲惨。 我们是同等的悲哀,也合该一同为生路博命。 她再次醒来,是半个月后,我照例去给她送饭时,听得她喊我“啊,啊。” 我有些奇怪,难不成伤到了脑子,还是伤到了声带,怎么张嘴就啊。 但我分明记得她上次醒来,回答我的是一个字正腔圆的“疼”。 于是我下了结论,大概是嘶哑了嗓子。 紧接着,我听见了她不安分地动着手脚,惹得铺的草料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我赶忙扶着墙快速迈了两步,蹲身去按住她,要她莫动,伤还没好。 她“啊”一声,应该是想回应我。 我却被这声害的心里发笑,想着这样子还真有些像府中人说的傻子,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的眼眸便出现在我明明还空洞着的视线之中。 还是那样的湿漉漉,似乎是在嗔怪我不该如此想她。 我被骇一跳,赶忙收回思绪,有些慌乱地向她道出我的名,还没意识到,偏话跟话地问了出来:“你叫什么?” 她叫狗丫,我知道,就是不好听了些。 意料之中的,她没有回答我,屋内安安静静。 我不知她是因着说不出话,还是自觉名字难听,心中自己跟自己赌了气,便垂下眼睫往她的方向看去。 我说:“没关系,以后你跟了我,我可以给你换个名字。” 仅半刻,她又是一声“啊”,听着应是笑了,我便不由自主地也跟着有些欢喜。 自她醒后,我便日日去给她送饭,她的身子应也是一日日好起来,因为我每次收走的餐食,剩的越来越少,到后头,是空空的碗。 翠娥拿去洗的时候,还曾打趣道:“吃得如此干净,都不用洗了。” 但她还是将其涮得更加光亮,与我的碗摞在一起。 “小姐,咱们自己都不够吃。” 翠娥后头会向我抱怨,我便摸着桌上仅有的两碟子素菜,将其中一份推到她的方向,安抚道:“这个给你,我胃小,吃得不多的。” 接着将另一碟子也推过去,“这个给她送去,我瞧着这两日她似乎是不够吃,半大的孩子还在长身体。” 翠娥知道我口中的“她”是谁。 “小姐……”她的声音有些迟疑,喊完我就没了后话。 我知她只是客气一下,便就着静默的气氛,垂首喝了口米汤,笑道:“去吧。” 又过了一月,到了二少爷的生辰,照例,他的生辰是要大肆操办的。 对外,他是风流倜傥的才子,只有我,才知道他的内心是如何的腌臜。 这日,我本是缩在房中,他却遣人来邀我去宴席。 翠娥劝我别去,恐是要叫我在众人面前出丑,毕竟我当时已及笄,算算日子是该择夫婿了。 他的如意算盘打得明显,就是翠娥,也看得一清二楚。 但若是我不去,难道就不会出丑了吗? 我笑着摇头,心中清明这是必将迈过的一个坎,想了想,将翠娥留在房中,自己摸着廊柱,往人声鼎沸处而去。 二少爷让我出丑的方式很简单,便是要将我这个藏于深闺之中的女子,剖开身世面目显于人世。 他说,我是他的堂妹,我的爹害死他的娘与他未出生的三妹。 但陈老爷大义,大少爷心善,而他,将对三妹的感情寄托于我这个孤女身上。 我与他们,同为一家人。 今日,则是要借着他的生辰,要我与城中公子哥相看一番,若有好的,便做他的妹婿。 最后他说:“可惜,我这堂妹是个瞎的,诸位莫要见怪。” 一番话讲得冠冕堂皇,文采斐然,讲到最后,他是良善好心人,而我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甚至身有残疾。 多可笑。 我听着耳边细碎的议论声,终是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我看不见众人脸上的表情,但能猜测到,大概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只同一样厌恶,应是每人都有的。 我笑得有些癫了,恍惚间,听得谁骂了一句“傻子”。 笑声在这一句停下,我转头向声音的方向,疑道:“傻子?” 那人应该是没想到我会回头,等了好一会,才再骂一句“傻子!是你!又瞎又傻的白眼狼!陈老爷白对你这么好了!” 待他骂完,堂内静止一瞬,二少爷没有出声制止,于是众人皆明白过来今日这场宴席,我的存在就是个笑话。 于是,他们更加卖力的啐骂我。 仿佛多骂我两句,陈府的生意便能多落到他们头上几分。 我站在其中,除了笑还是笑,我逃不掉,也藏不起来,只能在一声声叫骂声中,选着些能入耳的来听。 傻子,是我乐意听的。 因为月亮房中的那个女孩,也被叫做傻子。 我又一次感受到了我同她一样的悲哀,惺惺相惜。 宴席结束后,我被留下在正厅,听着二少爷义正言辞地细数我今日罪责。 堂前出丑,败坏家族名声,对宾客不敬,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其中好些滥竽充数的词语,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只能垂着头掩盖自己的不耐烦,心里却想着今日没有去给她送饭,是否会饿着。 他念叨了许久,等到最后,一拍桌子,颁下处罚,赏我三十个巴掌。 三十个,还好还好,不至于肿得太狠。 接着是行刑,大概是饿了一天的缘故,我还没撑到第十下,便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第11章 玉露篇(11) 自我与她日日见面已过去一月,说过的话却没有几句,除却早中晚三餐,我也无其他可去月亮房的理由。 说起来是救命之恩,其实不过点头之交。 然而,正是我认为轻飘飘的举手之劳,成为了她穷极一切对我好的缘故。 当我从噩梦中惊醒,本以为迎接我的是如往常般的死寂空旷,不曾想,指尖触碰到散落床边的发丝,接着是一声急切的呼唤。 不是“小姐”。 是“阿香”。 我惊了一下,立时反应过来是她,此时脸颊肿热的疼痛也被唤醒,一阵阵扑过来,我咬了咬唇,往她的方向转过去,斟酌着词句问道。 “你是月亮屋里那个女娃?” 我是明知故问,因为我不太想她知道我是曾经那个在她面前落水的小姐。 我担心她自责。 不过也有可能是我自作多情。 静了片刻,她回答了我,说是。 闻言,我接着将在肚子里滚过好几遭,又在梦中挂念了几个来回的话问了出来。 “昨天没去给你送饭,不好意思啊,没饿着吧?” 说来也巧,这句话刚问完,她的肚子就微不可察地响了一声,很轻很轻,若不是我耳力佳,是万万听不见的。 也不知她是羞了还是怎的,半天没说话,我觉着有趣,便等着她回答,突而又听见极细极浅的一声鼻音,应该是吸了吸鼻涕。 难不成还感冒了? 此时尚在初春,若是裹得不严实,染上风寒也很容易。 想着,我有些担心,刚想开口问,却听见那声鼻涕音过后再接上了两个吞咽声。
66 首页 上一页 6 7 8 9 10 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