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极了哽咽。 这是……哭了? 为何哭?饿的? 我又疑惑又惊奇,心道怎么两年不见,这小女娃变得比之前娇气了。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我想我应该先让她开心些,思来想去,我问道:“还没给你想新名字呢,你想叫什么?” 能给自己换个新名字,这总该开心些了吧。 果不其然,在我问出这句话后,她极力隐忍的哽咽停住了,接着又是一段时间的静默。 就在我以为她大概是没什么文采,想不出好名字,便准备供她几个选择之时,脆甜的声音响起。 “玉露。”她说。 玉露,玉露。 我怔住了,仅刹那,那句诗浮现脑海。 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是首好诗,也是个好名字,于是我笑了,说:“好。” 从那之后,我多了一个女婢,她叫玉露,是陈府人人唾弃的傻子。但于我而言,她却是最珍贵的宝贝。 她会给我守夜,说若晚间需要,她便在我床旁,随时听唤。 她谎报自己的年龄,只为与我年纪相仿,令我安心。 她坚定,勇敢,用最朴素的话语诉说着对我的忠诚。 但有时,她也会因为府中的闲言碎语,小心翼翼地询问我,是否如旁人一般,认为她是个傻子。 怎么会呢,一个傻子,如何能敏锐地察觉我的跟踪,又如何能冲到正厅,将昏死过去的我带回小院。 但这些,我不好讲,只得举了最微不足道的例子,说因为她会算数。 其实也有会算数的傻子,因此在她拿这句话来反驳我时,我无言,片刻过后。 “你不是傻子。”我说。 我用了此生最为坚定的语气,甚至比当初向梦中娘亲起誓,说要好好活下去时还要坚定。 她哭了,又笑了,尽数落到我耳中。 仿佛用湿热的水淌过我的心脏,将其洗的温暖,也越发柔软。 我因她的感动而感动,因她的欢喜而欢喜。 娘亲曾说,欢喜的事分享给他人,便会生出成倍的欢喜。而难过的事告诉给他人,便会惹得谁都不痛快。 我很不理解,便问她:“那苦难非得独自受着吗?” “倒也并非如此。”她笑着对我眨眼,“但那人,必得是与你真心相待,能心甘情愿替你分担苦楚之人。” “会有那样的人吗?”我问道。 她又眨了眨另一只眼,摸着我的头说:“有呀,阿香的爹爹娘亲,都是愿意的。” 那时的我,尚且过得自由欢快,难得的不顺心仅仅止步于捉的蝴蝶突然死掉,看的话本结局悲惨等,微小到不足以称之为苦。 待到后来,真正饱尝苦楚之时,我却失去了能与我共担的爹娘。 我以为此生再也不会出现娘亲口中的心甘情愿之人。 直到她来到我身边,我的玉露。 自二少爷生辰一月后,本该足够我吃穿的份例一日不如一日,而翠娥她们也因此逐渐远离了我的生活,开始寻求别的出路。 我过上了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一个瞎子,在这样的环境中,大抵是要落个饿死的下场的。 但老天待我不薄,将玉露送到我身边。 我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竟能孤身一人在这吃人的陈府讨到吃食,且每日都有。 今日是几个稍微发臭的馒头,明日是几张糊香的烙饼,更厉害的是,有一日她竟带回来了鸡腿。 虽然被啃了半口,但我亦是惊喜得不行,一个劲夸她:“玉露,你怎么这么厉害。” 我当真觉得她厉害,比神佛还厉害,毕竟高高在上不问世事的神佛,才不会管我能不能吃饱,只有玉露在意。 但那日也是她这么长时间以来,最为沉默寡言的一日。 她听着我的夸赞,并不似往日一般乐呵呵地傻笑,而是不发一言,只将鸡腿递到我嘴边,冷冰冰的鸡油糊到我唇上。 太久没开过荤,乍一下闻着这个味,我有些反胃,便抬手去推她,然而她仍然抵着我的唇,丝毫不让步。 大有我不吃,她就要塞我嘴里的架势。 我直觉蹊跷,忍着恶心咬上一小口,这才终于推开她的胳膊。 “玉露,今日很辛苦吗?”我嚼了几口肉咽下肚,迟疑着问道。 “不辛苦。”她很快就接上了我的话。 她的声音闷闷的,有些喑哑,像堵着个什么东西一样,一点也不清脆。 我听出来,她偷偷哭过了。 疑惑漫上心头,我真的很想问一问她每日到底是怎么讨来吃食的,若是屈于人下,遭人唾骂,为这嗟来之食,受尽委屈,那不吃也罢。 我想得是义愤填膺,正气凛然,但其实我很清楚,若非如此,那肯定要要不到食物的。 只是心疼,抑制不住的心疼。 半晌,我说:“玉露,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老实讲,我突然有了将她送出府的想法,去外头给人做工,也好过在我身边吃没理由的苦。 但她似乎是被我这句话戳中了什么,音量一下子高起来。 “我不苦,阿香,我不苦!”她说,“是我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是这个词。 我虽不知她这句话的分量几何,又能持续多长时间,但不影响我在心中悄悄向娘亲说。 娘亲,我终于遇到了能与我共担苦难之人。 “阿香。”她叫了我一声,“你觉得我恶心吗?” 好突兀好奇怪的一句,我愣住了,细细咀嚼着她这句话的意思,足足过了得有半刻钟,仍是不得其解。 “怎么会用这个词?” 我本意只是想问询为何,但不知怎的,话说出来好像重点和意味皆变了。 她应是察觉到这微妙的气氛,重重吐了两口气,像是锤在我的心上。 “没有。”我赶紧抢在她说话之前出声道,“没有,对我来讲,玉露是最使我欢喜之人。” 我说的是真话,就是有些肉麻。 她凌乱的呼吸随着我这一句落地而平稳下来,默了一会,嗓音恢复如常。 “真的吗?” “自然是真,我何时骗过你?” “就算我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说了很过分的话。”她深吸一口气,将刚才吐出来的不安又纳回鼻息间,“你也不会怪我,不会觉得我恶心吗?” 她太不对劲了,尽管我能听出她尽量将语气放平,想要做出一种随意问问无需在意的姿态,但其中隐隐的颤抖,还是暴露了她的恐慌。 我跟着开始恐慌,直觉告诉我,我该立刻回答她。 “不会。”我坚定道,“永远不会。” 沉重的承诺被我轻易地说了出来,用上了“永远”二字。我说得过于快,显得像在唬人,没有半分可信度。 但她信了。 “那我们拉钩。” 话音落下,她冰凉凉的指节将我的手牵起,紧接着缓慢又郑重地穿梭在我的指间。 在指腹似蜻蜓点水摩梭两下,再在掌心用指甲刮一刮,最后落到手背,拇指按上去,像是盖上的印章。 我能感觉到她的心情在转好,便不想制止,任由她借着拉钩的理由,把玩我的手。 时间静静流淌在她缠绵留恋与我分分合合的指缝之间。 我忽而想起,她的手以往总是暖呼呼的,大概是今日冻着了,才如此凉吧。 不过还好,我在床上窝了半日,掌心足够温热。 因此逮着一个空档,我回握住她的手,像是捉住了在丛林中不安分跳动的兔子。 “不是要拉钩吗?” 我笑道,左手覆上去将她的尾指捏住,再弯曲自己的尾指勾上去。 “拉钩上吊。” “一百年不许变。”她接道。 “谁变谁是……” “谁变谁是小狗!”
第12章 玉露篇(12) 后来的后来,我与我的玉露一起度过了相依为命的三年。 空荡荡的小院,唯我二人。 春日同闻野花香,她将小瓶中的野花换的更加勤了,甚而隔三岔五还有些桃香,我猜想她是去别院偷采来的。 夏日共听喧嚣蝉鸣,燥热难眠的夜里,她捉蚊蝇,我打蒲扇,到后头不管用之时,她便脱了衣衫躺我身侧,叫着要那恼人的蚊子咬她就好。 秋日席地坐于院中大树下乘凉,她将落下的黄叶收集起来,编做钗给我簪上,美其名曰将金子戴在头上。 待到棉絮火炭不足够的冬日,她整日整日不在房中,只有按日子带回来的炭火,能告诉我她出行目的。 我不晓得她去了哪里,也不敢去想,是否她会弃我而去。 因此不论多晚,我都会缩在榻上,静静等她归来。 元熙十年年末,冬,南方下雪了。 今年是我与她结识的第二年,也应是三年时光中生活最为艰辛的一年。 我记得那日,十二月廿八。 这天深夜,我靠在已经熄火的炭盆边,努力汲取着最后几丝暖意,心中盘算着为何她还没回来。 若是往常,在府中报时小工敲锣到连续十一下时,耳边就该响起她的呼唤声了。 但十二下已敲完,在我竖着耳朵听到响锣回到第一声时,才反应过来,周身早已陷入彻骨寒凉,而我的身躯冻得僵硬。 玉露出事了。 这个念头横冲直撞地闯到我脑中,不是“玉露去哪儿了”也不是“玉露离开了”,而是直觉强烈到,我确信她一定是出事了。 我一下从地上爬起来,差点踹翻炭盆,但我管不了这么多,一心只想出去寻她。 但当我胡乱套上件外衣,直冲到门口时,顿住了脚步。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是在府中做杂事?还是偷偷溜出去做工? 若是在府中还好,大不了我摸着外墙走一圈,总能听见点什么。 若是不在呢? 我该怎么办? 我不敢再往下想,其实我心底深处,是有害怕的。 我嘴上跟她讲“玉露,我信你不会离我而去。” 但其实我一点也不信,哪有人放着正常日子不过,来我身边当瞎子小姐的傻子丫鬟? 只是我不能说,我自私的用救命之恩与倾心信任去拿捏她的善良,将她栓在我身边。 她是牵着我这朵浮萍唯一的丝线了。 我开始恐慌,起先是担心她的安危,到后头忧虑她不要我了。 我的脚尖抵着门槛,迟迟迈不出去这一步,直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由远及近,似乎是有人拖着麻布口袋走在雪地之中。 玉露回来了? 我惊喜地想着,一下笑开,提起发僵的脚就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积雪有些深了,踩在脚下软绵绵的,没过脚腕,我走得有些不稳,好几次因脚抬得不够高而差点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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