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藏冬。 翟忍冬送完药回来已经五天之后。这五天她几乎不眠不休,开了几千公里的车,终于能下来的时候,她蓦地扶在车顶,腰疼得站都站不起来。 翟忍冬默不作声地缓了一会儿,推上车门往屋檐下走。 屋檐下有台阶,翟忍冬扶着墙一点一点坐下,支腿弓身,头压得很低。 三天前那个下午的线上会议,她提出的心脏自体移植的手术方案被采纳了,到时会是梁轶主刀,麻醉科、重症监护科等其他科室也都卖了梁轶面子,会让最优秀的医生过去配合,但依然只是尽力一搏,谁都无法百分之百保证手术的成功——纪砚清的肿瘤已经长得很大了,有两处边界模糊,而且…… 她有可能对心外手术必须用到的凝血药物过敏。 翟忍冬坐在屋檐下,头几乎低过肘弯。 纪砚清大大小小的病症都是在她们医院接受治疗的,病例很好调,年前梁轶就和她说了,纪砚清记录在案的家族过敏史里有这一样,她说那就放慢滴速,或者换其他方法止血。梁轶当时没有反驳,今天依然只是提醒,她却没了当时的冷静平静。 当时知道还有时间缓冲,她无意识回避这个问题,现在手术在即,她只能直面。 直面需要更大的勇气,她还在找。 “老板……”小丁小心翼翼的声音忽然出现在门口,“你回来了。” 翟忍冬“嗯”了声,抬起头说:“刚到。” 小丁走过来,蹲在翟忍冬旁边,看到她的嘴唇干裂到几乎破口,脸也皴了,满身的疲惫。小丁一个没忍住,红着眼睛说:“要不要我扶你?” 往常,翟忍冬会说不要。今天她太累了,被小丁扶着坐到炉边,喝了点热水,一口一口吃着刘姐给她弄的热饭。 黎婧跟陈格采购回来看到翟忍冬这副模样,人都惊了:“你又干嘛去了,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小丁连忙拉住黎婧:“你别吵呀。” 黎婧怒目圆睁:“再不吵,她连这半条命都要没了!” 小丁:“没有的事。” 黎婧:“什么没有?你眼瞎,还是我眼瞎?” “啪。” 旁边忽然传来筷子被扔在桌上的声音,两人俱是一愣,黎婧率先认怂,梗着脖子嚷嚷:“你别看我!我知道纪老师走了,你心里不痛快,那为什么不去追?她只是回去跳舞而已,又不是不要你了,你犯得着跟死了七天埋了八天一样,这么折腾自己?你倒是去追过啊,追到纪老师那儿,重新找个工作不是刚刚好?我们这些人现在能吃能睡,真不用不着你天天盯着!” 黎婧还不知道纪砚清的情况,只当她回去跳舞了,以后不会再回来。 这在她看来又不是什么大事,无非她老板放弃现在的生活追过去。 她求之不得好吧! 这鬼地方天寒地冻,也就适合她们这种没什么追求的人躲着,她始终觉得翟忍冬不该在这里。 黎婧越想越来气,瞪着翟忍冬说:“你不是嘴欠人横么,怎么到纪老师这儿就不行了?欺软怕硬吗?有本事……” “没本事。”翟忍冬说。 黎婧猛地愣住。 翟忍冬推开椅子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往楼梯方向走。 小丁气得眼眶通红,用力推了黎婧一把,大步跟上翟忍冬,扶她上楼。 阁楼里,小于欲言又止了很久,还是忍不住说:“老板,你想不想听听纪老师的近况?江律师跟我说的。” 翟忍冬侧身躺在床上,静了几秒,说:“不想。” 小丁已经到嘴边的话顿住,抿了抿嘴唇,说:“好,那你休息,我下去了。” 翟忍冬没说话。 小丁替翟忍冬关了灯,放轻步子往出走。 走到门口,床上忽然传来翟忍冬的声音:“她好,还是不好?” 这话纯属明知故问。 小丁一下子没绷住,湿了眼眶:“不好。纪老师每天在排练厅待十几个小时,身体早就已经吃不消了,还是不肯休息。江律师说她想把和你有关的那段舞跳好,但不她不知道该怎么跳,就只能一直跳,跳不满意就一直改,改了继续跳,已经好几天了,就算现在有温杳帮忙,她也还是很累。” “老板,要不你去找纪老师??人在脆弱的时候最需要陪伴!”小丁急切地说。 翟忍冬问:“她准我去了?” 小丁:“……江律师没有说。” 翟忍冬:“嗯。我睡一会儿,晚饭不用叫我。” 话题因为翟忍冬的态度戛然而止。 小丁站在门边泪流满面,却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小心翼翼地替翟忍冬关了门,不打扰她休息。 阁楼里陷入死寂。 不久,翟忍冬从枕头下拿出那张画有冰川线路的纸,看着天窗外的大风暴雪,又一次确定倒春寒来了。 去年的冬天,后劲儿很大。
第84章 翟忍冬靠在空荡荡的床头, 陷在冬天强大的后劲儿里,静静看着另一侧没有起伏的床铺和枕头上遗落的一根头发。 从天明到傍晚。 深黑的夜色从四面八方压过来的时候,她终于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 翻开相册里那个专属于纪砚清的图集——她在阁楼的楼梯上亲吻她的脸颊, 坐在代言服装品牌的负责人办公室挑眉配合她的偷拍, 和她在梳妆台的镜子前激烈纠缠……这是一段视频, 那夜她主动要求拍的, 猝不及防在黑暗里播放起来时,她听到了来自自己身体深处的声音,和身后那个人的喘息同步, 她空着的手摩挲着她的喉咙,眼眸半垂, 舔吻着她血气充盈的脖颈。 一切都那么真实, 像是发生在昨天,她还能清楚回忆纪砚清灵活而有力的指肚刮蹭她时引发的颤栗, 像骤然腾空的热气球,意识轻飘飘的, 她的身体热到发烫。 “砰——!” 大风猝不及防拍上玻璃,翟忍冬手指轻颤, 点到屏幕, 所有的声音和画面戛然而止, 她两脚一空, 坠入深渊。 无穷无尽的下坠感让她的心脏紧缩,触不到的实处将她的平衡打乱。 她空白地靠着, 等再有意识,已经从图集切到了微信, 键盘被点开,输入框里有一句话待发送。 【纪老师,胳膊太疼了】 纪砚清把她放在这里不带走是为了保她不痛苦,编舞跳舞不顾身体是为了保她活得了。她的心始终都是软的,听到她喊疼,服软是不是就…… 就别难她了。 翟忍冬握着手机,拇指长按退格键,删除了所有文字。 大风诡谲的暗夜里,只剩下她抱着疼痛难忍的左肘在低低SHEN吟。 远在千里之外的排练厅里明亮静谧,纪砚清靠坐在墙根大口喘息。 还是编不好,跳不好。 还是不行! 怎么做都不行! 她的脑子,她对舞蹈敏锐丰富的想象力好像已经被肿瘤细胞完全吞噬了,不论她怎么努力都编不出想要的效果! 她像个笨拙迟钝的愣头青,身上没有一点创造力!一点都没有! 纪砚清恼羞成怒,紧握的拳头重重砸向地面。 “咚!” 温杳做到一半的跳跃动作顿在原地。 纪砚清的愤怒疯狂往外涌,低压气氛紧紧包裹着她,像黑色的冰块密不透风。 温杳轻喘着,蹲在纪砚清旁边,忙乱地说:“纪老师,没关系,我再换种感觉跳一遍,你……” “我编不出来了。” 纪砚清抱着自己,手指从潮湿的发根插进去,用力抓紧:“我没有才华,没有想象力,我编不出来了。” “纪老师……” “除了痛苦,我什么都给不了她。” 纪砚清失控般抓扯自己的头发,用力捶打头颅:“为什么就编不出来呢?为什么不行?” “纪老师!”温杳手忙脚乱去抓纪砚清的手,“你别这样,我们还有时间,我还能跳,我现在就去跳。” 纪砚清:“没有了,明天就是谷雨,没有了。” 温杳不知道谷雨是什么,手足无措地看着已经处在失控边缘的纪砚清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以前就不敢在纪砚清面前太放肆,现在犯了错,在她面前更加小心翼翼。 温杳急得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抬头看到站在门口的骆绪,她想也没想跑过来说:“骆绪,你帮帮纪老师!” 骆绪还在咳,声音不高:“你进去陪她,把她的手机调成响铃。” 温杳知道骆绪厉害,对她的信任由来已久,此刻因为心急,全然忘了她先前的算计,立刻道:“好!” 温杳大步折回排练厅。 骆绪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在通话记录界面上滑了一屏,找到翟忍冬的拨过去。 翟忍冬接得没有往常快:“喂。” 骆绪开门见山:“你能不能给她打个电话?” 翟忍冬那边沉默两秒,什么都没问,直接挂断了电话。 骆绪握着手机站在亮堂的走廊里,看着门里深陷愤怒却没有办法的纪砚清,脑子里又一次闪过那个模糊的影子,也是深夜,也是崩溃痛哭,她依旧看不清那个影子的脸,但发现,她的崩溃是怨恨,和纪砚清的愤怒截然不同,又发现,陪在她身边的人青涩稚嫩,沉默寡言,清清楚楚就是十来岁还年少的自己。 她好像,忘记过谁。 这个认知从骆绪脑子里闪过,她慢慢握紧了手机,脸上苍白如纸。 蓦地,排练厅里传来熟悉的来电铃声。 骆绪抬头看过去,纪砚清蜷缩在墙根,手抓着自己的头发一动不动。 温杳捧着纪砚清的手机,不确定地看了眼骆绪,见她没有阻拦的意思后,小心地对纪砚清说:“纪老师,翟老板的电话。” 纪砚清消瘦的身形剧烈晃动,脸上迅速闪过激动、迫切、纠缠、克制,最后只剩极端的平静。她接住手机,滑动接听:“大老板,好久不见,这么晚还没睡?” 声音很平静,但因为有意的克制少了亲密,像从铁轨回来,她们刚刚握手言和的那个阶段。 纪砚清没有发现。 翟忍冬握着手机有瞬间的恍惚,也用那时候自然又嘴欠的态度开口:“忙。” 久违的声音从听筒里传过来,纪砚清忽然想起自己这些日子一静下来就会握着手机出神的画面,她有时候只是看着通话界面发呆,有时候几乎是难以忍受地点下去,又立刻切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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