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轶回神,推了推眼镜,如实道:“三个月。” 纪砚清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握紧又松开,神色如常地说:“好,我知道了,谢谢梁医生。今天麻烦您了,您忙,我不打扰了。” 纪砚清转身往出走。 梁轶:“我让人带你办住院。” 纪砚清:“不用麻烦,我暂时还不打算住院。” 梁轶:“你的情况已经不能再拖了。” 纪砚清“嗯”了一声,说:“我还有一事情要办,办完立刻过来。” 梁轶:“什么事比你的命还重要?” 纪砚清在门口回头,嗓音忽然变得很轻很软:“您学生——翟忍冬。” 梁轶眉头紧皱。 纪砚清说:“我的情况,包括我还不想住院的都请您帮忙保密。” 梁轶:“现在瞒着还有什么意义?” 纪砚清:“少担心一天是一天。” 就像翟忍冬要她开心一天是一天。 她到现在才真真切切懂了她的用意——对爱的人,一秒的袒护都弥足珍贵。 纪砚清低头蹭了蹭堆在脖子里的围巾,轻声说:“她是我唯一的家属,我也想护着她。” 话落,纪砚清转身离开。 梁轶办公室的门被拉开又礼貌地关上,她长叹一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着上面的通话计时——2:23:16——把手机放在耳边,问:“都听到了?” 电话那头是空无人烟的路边。 翟忍冬靠着车门,身上落满了雪,一动不动看向三个多月前,她骑着马出来和纪砚清偶遇的路口。
第83章 “听到了。”翟忍冬的声音被北风吹着, 摇摇荡荡,传进手机只剩很轻的一道,“检查结果麻烦您发我一份,我只知道她上午做了哪些检查, 不清楚结果。” 梁轶:“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梁轶快步走到办公桌后坐下, 一份份导出文件:“这些年, 你虽然没有再拿过手术刀, 但是每年七八月过来陪我坐诊, 和我一起讨论治疗措施、手术方案,术后总结临床经验,发表论文时表现出来的专业性丝毫不输从前。忍冬, 你一直在关注,在进步, 不该把你一身的本事都埋在过去。” 翟忍冬握着手机沉默。 岔路口的春风比纪砚清来时的冬风更加猛烈, 一道道割着她的脸。 很久,翟忍冬直起身体, 走上当初骑马出来的岔路:“我妈没活下来是因为发现的时候肿瘤已经转移了,手术没什么意义。她发现得早, 但情况比我妈棘手,肿瘤长在心脏后面, 这个位置不可能按照常规方式完全切除。我有方案, 没有把握。” 梁轶点击鼠标的动作停住:“我知道, 一开始我就告诉你这颗肿瘤会是所有外科医生的噩梦, 可你是心外,爱冒险应该是你的本性。” 翟忍冬:“我妈的死已经把那个本性磨没了。” “那就想办法捡起来。”梁轶掷地有声地说:“捡起来, 她才有机会。” 翟忍冬站在大风里,取了石膏但没有复原的左手不受控制地抖着。 梁轶说:“忍冬, 之前你怕她下不了手术台,让我给你一些时间带她回去,陪她过一段开心的日子,确保她这辈子至少开心过一次了,再来赌运气。现在她已经开心过了,你不能再有顾虑。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你也要从上一次的阴影里走出来,为她勇敢一次。这不止是她,也是你最后的机会。” 错过了,一个不甘心地死,一个煎熬着生,谁都不会好过。 梁轶说:“你还想不想和她继续谈恋爱?” 翟忍冬:“……想。” 梁轶:“那就必须先往噩梦里走。” 走进去了,才有可能醒来。 梁轶说:“我叫了祁主任今天下午三点会诊,你在线上说一说你的方案。” 翟忍冬:“……” 梁轶:“忍冬,这次你依然不是一个人,整个心脏中心都在你后面,再全力以赴一次。” 翟忍冬发抖的手轻晃,抬起来捂着被漫天雪色刺到酸疼难忍的眼睛,说:“好。她那儿我会想办法,最迟谷雨,她入院。” 最迟谷雨,她入院。 纪砚清在舞团空无一人的排练厅里,一遍又一遍这么对自己说。她在灯光营造的暴雪中伸展着柔软的肢体,在山呼海啸般的雪崩里顽强求生。 温杳守在门外,看到她第七次因为体力不支重重摔倒在地上的时候,惊慌无措地往里冲。 半路被江闻拉住了手臂。 温杳急得双眼通红:“三天了!整整三天了,除了吃饭睡觉,纪老师全在排练厅!再这么跳下去,她根本等不到住院!” 江闻怎么可能不知道,但她更清楚纪砚清这么做的目的:“梁轶在心外界的地位你比谁都清楚,连她都不能给一句准话,你觉得纪砚清会怎么想?” 温杳脸上一白,眼泪陡然滚落:“……觉得自己没什么可能了。” 江闻“嗯”了声,转头看着已经爬起来的纪砚清,嗓音发颤:“她现在还能这么平静,已经很怒力了。” “本质上,她和翟老板都是干脆果断的人,如果没有遇到对方,那不论谁生病,都一定能立刻做出决定,是痛痛快快过完最后那几个月欣然赴死,或者干干脆脆上手术台听天由命,如果她们没有遇到对方,现在生死早就有了定论。” “可偏就是遇到了,一步步被逼到现在,变得优柔寡断,思前想后,不过是爱到深处陷入了两难的僵局而已。” “咚!” 排练厅里陡然传来一声重响,纪砚清又一次摔倒在地上,身体重得爬不起来。 江闻看着她被汗水湿透的脊背,咬紧牙说:“翟忍冬就不说了,她14岁往后的世界,几乎全是靠纪砚清提着一口气,重要程度可想而知,所以对纪砚清,她除了保她这辈子有过一次开心,剩下全顺着她的意思在走。这是她的深爱——付出;纪砚清呢,她活到37岁才遇见一个人敢拿命换她的人,想生,没人能笃定让她生,她就不敢拉着翟忍冬再经历一次血淋淋的过程,等死,她不甘心就这么丢了得来不易的爱人,更舍不得就这么丢她一个人痛苦,左右不能两全,她就只能把路走慢一点,一边算着上手术台的时间,把握住仅有的生存机会,一边在未知的结局到来之前,拼尽全力为那个不甘心又舍不得的人做点什么。” 江闻一瞬不瞬看着还趴在地上,没能起得来的纪砚清,竭力克制着说:“翟忍冬自杀过,是纪砚清的舞蹈救了她。纪砚清现在编的不是舞,是给翟忍冬的保命符。这是她的深爱——守护。” 温杳一瞬间感觉地动山摇,站在安静的走廊里泣不成声。 江闻侧身靠着墙说:“温杳,未经他人苦,不知他人难,我们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一味从我们的角度出发,告诉她该坚持还是该放弃。再给她一点时间吧,你没发现她每天都在看手机上的日历吗?那东西就像催命符,眼看着一天天越来越近,却始终跳不出来想要的感觉,她没疯,就已经很努力了。” 温杳身形踉跄,几乎跌倒在地上。她用力仰起头,把眼泪憋回去说:“我去帮纪老师!” 话落,温杳大步走进排练厅,把纪砚清扶到墙边坐着,给她取了药,倒了水,看着她咽下去说:“纪老师,我是你从零教到现在的,很多人说我们的舞蹈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对这个评价,我经常觉得自己不争气,只知道模仿,没有自己的风格,现在我不能更庆幸我像你。” 纪砚清低头不语,胸口剧烈起伏。 温杳用手背抹了眼泪,恳求道:“纪老师,接下来的时间,你就坐在这里看我跳好不好?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跳,一百遍一千遍,你只管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一定能跳得和你想要的一模一样!” 纪砚清的汗在下巴汇聚,一颗接一颗掉在衣服上。她抬手拢了拢已经快摔散的头发,看向温杳:“即使我不会给你好脸色?” 温杳一愣,重重点头:“只要你让我跳!” 纪砚清头向后靠,抵在冷冰冰的镜子上:“你行那是你的事,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同意让你替我?” 纪砚清的声音冷静到近乎冷酷,温杳倏地又红了眼眶:“纪老师……” 纪砚清说:“她之前,我身边应该只有你们,可你们打着为我好的旗号,让我觉得自己一夕之间一无所有,像个笑话一样反思逃离;她之后,我只有她,可你们又一次打着为我好的旗号,把她算计得明明白白,让我痛苦为难,像个疯子一样大喊大叫。温杳。”纪砚清支起左腿,压着疼痛的胸口,“你们明知道她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有多不容易,知道她失去过什么,经历过什么,还是残忍地用同一件事去算计她。你们那么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答不答应?” 温杳哽咽抽泣:“对不起,对不起……” 纪砚清的手搭上膝盖,身体疲惫地动了动,说:“你们给我一个人,让她成了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又给我一把刀,让我把刀亲手插进她的胸口。你们这么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如果那把刀真的插进去了,我失去的不只是她,还有两个家人?我会恨你们让我没有,终我一生。” 温杳恍然大悟,崩溃痛哭:“纪老师,我们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纪砚清像是没有听见,支撑不住似得弓身靠在手臂上,低声说:“她,你,骆绪,我活这一场,就在意了你们三个。你们想让我一次全都没有。” 纪砚清话落,排练厅骤然陷入死寂。 温杳手抖着碰了碰纪砚清的手臂,叫她,“纪老师?纪老师……” “纪老师!” “嗯——” 纪砚清坐起来,脸上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我这次真的跳不动了,温杳,你帮一帮我,帮我把这支舞编好,如果有一天她需要,再帮我跳给她看。你像我,她眼睛不好,说不准,她就信了。” 纪砚清抬眼看着温杳说:“谢谢。” 这个词客气,但也是对她们那些“明明知道”却还是做了的妥协。 温杳求之不得。 自这天开始,纪砚清和温杳形影不离,一个编一个跳,十来年的默契让她们配合得天衣无缝,但始终,纪砚清编不出自己想要的感觉。 她还未见冰川壮阔,想象不到她那位老板经历的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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