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没来得及说出更多的狠话,薛婉樱却突然从冰凉的地上起身,拔出了头上戴着的银簪,天子先是一惊,还没有反应过来,薛婉樱就举着银簪要往自己的脖颈刺去,一直缩在一边的方玉终于待不住了,闪到她身边,一把夺下银簪,跪到地上劝薛婉樱:“娘娘,唉,您说,这有什么是不能好好说的呢?” 薛婉樱眼前一黑,终于晕了过去。 * 甄弱衣焦急地在昭阳殿中徘徊,三年之后,她又一次住回了昭阳殿,却觉得这儿和从前一样,哪里都让人觉得不满意。甚至比从前还要糟糕。院子里的海棠树,这些年来无人看管,早已枯死。和安换了个地方,成日哭闹要见薛婉樱。 薛婉樱。 甄弱衣又一次想起这个名字。 距离薛婉樱在含元殿和天子爆发争吵,被禁足在丽正殿,已经过去了十天。 她被勒令搬回昭阳殿照顾和安,几次求见天子,都被拒之门外。 采桑匆匆走进来,对甄弱衣行了一礼:“周娘子入宫了。” 甄弱衣眼前一亮,以为是薛婉樱的母亲,但须臾反应过来,是周棠。 她偏过头,对采桑说:“走,去丽正殿。”
第36章 当听着眼前唯唯诺诺的宫人俯首禀告,说周棠来丽正殿探望她的时候, 薛婉樱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那么一丝惊讶。 但很些微, 转瞬即逝。以至于当宫人再抬起头看向她的时候, 看到的又是皇后波澜不惊的面容。 就像是一尊精心雕刻出来的玉石观音,有着最完美的眉目,端坐在神龛上,不染纤尘,但也没有一点喜愠。宫人看着一身素衣的薛婉樱, 想起宫中的传言, 说皇后和天子在含元殿中大吵一架,皇后甚至在盛怒之下打了天子一巴掌。分明皇后娘娘看上去又温柔又善良, 怎么可能做出传闻中的那种事呢?想到这里,那宫人不由在心中摇了摇头。但须臾, 她想起天子身边伺候的方公公训斥她们这些新近被拨到丽正殿来伺候的宫人的话。方公公说, 凡事多看,少说话总是错不了的。 想到这儿,宫人又把涌到喉咙尖的话都憋了回去, 柔顺地垂下头,等待皇后的吩咐。 可薛婉樱始终都没有出声。 又过了片刻,宫人终于按耐不住,抬起头大着胆子道:“娘娘是否传召郡君入内?” 薛婉樱侧着脸, 殿中的光线又昏暗,因而有一霎那,宫人无法分辨阴影中薛婉樱的神情。 直到薛婉樱轻轻地点了点头。 宫人这才连忙退了出去。 不多时, 宫人再入内,探起珠帘,入目所见的是一双黄金织就的岐头履。 就这样,薛婉樱在与世隔绝十日之久后,终于再度见到了一个她过往熟悉的人。 * 周棠摘下幂离,眯着眼睛打量了薛婉樱的背影一眼,却并不行礼,只是随意地坐到八仙案后,甚至还主动地拨弄起案几上崭新的茶具,转过头看了一眼站在身边伺候的宫人,抬了抬下巴,轻声道:“去取谁来。” 薛婉樱转过身,轻声问她:“稚娘现在在哪?” 周棠却并不答她,反而伸出食指,抵在唇上:“阿姊还是先等我喝了这杯茶吧。” “阿棠!”薛婉樱扶着额头,只觉得又是一阵阵眩晕。 周棠放下手中把玩的茶器,忽然道:“不见日光的感觉是不是很难受?” 薛婉樱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的咸宁怎么样了? 弱衣有没有被牵连? 还有涂壁和画钩…… 薛婉樱的手在袖中慢慢地笼紧,周棠看了过来,微微一笑:“公主在弘徽殿,虽无虞,但高太后那般的品性,想来她的日子并不会太好过。阿姊,你掌掴陛下之初就没有想到这一点么?” 薛婉樱慢慢地抿紧了嘴唇,几次想要张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 在四月的末尾,又一场绵绵的细雨席卷了长安。 黄河水讯,一连两月,不见好转。今年的春耕想来是无望了。偏偏在这个时候传出中宫和天子失和的消息,天子此刻想来心中也未必快活。如今宫里头能照常寻欢作乐,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想来也只有高太后了。 想起高家人,周棠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因何起势,终有一日,因何衰颓。 迟早有一日,她要让他们—— 宫人入内,奉上两碗新点的茶汤,周棠却只是稍稍抿了一口,就放下了。 “从前阿姊还在家时,曾教过我如何烹茶。那时候我不喜欢琴棋插花之艺,更厌恶庖厨烹茶之流。”周棠望着窗外被雨水沥洗后更显葱郁的竹柏,停顿了片刻,“其实我也不是厌恶琴棋书画,烹茶插花,只是我阿娘每每告诉我,只有我学了这些,才能侍奉好我的夫君。” “可我凭什么要侍奉他?”周棠轻笑一声。她有着一双很漂亮的丹凤眼,眼角微微向上,笑得时候总让人觉得娇媚里带了一点英气。在周家的所有孩子里面,她是最像已经离世了的周眺的。也因此,周太后生前十分宠爱、宽容周棠。 “可那时我阿娘告诉我,婉樱阿姊从前就是这样过来的。那时我觉得,阿姊什么都是对的。” 周棠慢慢地走近薛婉樱,轻声道:“可我今日才发觉,你从来都没有对过。” “姑母让你成为皇后,要你确保薛周陆三家同盟坚不可摧。可你没有做到。你怜爱咸宁,不欲让她嫁给一个浪荡之徒,可你甚至连陛下在省中为怀英议亲之事都不知道。阿姊,你心中总是抱着慈悲之心,却从没有做出任何的改变。从来没有。” 她咬着这四个字,又重复了一遍,走到了薛婉樱面前。 说话的时候,白皙的耳垂上挂着的玛瑙耳珰摇摇欲坠,宛若两簇小小的焰火,擦过薛婉樱的面前。这是第一次,薛婉樱开始正视眼前的女孩。 她比她整整大了十岁。周棠出生的时候,薛婉樱已经因为才名和美名备受家族众人的宠爱和重视。在周棠的成长轨迹中,“薛婉樱”始终是一个避不开的名字。 可我本就不完美。人无完人,我不过是成全了他人眼中的完美。薛婉樱看向这个未满双十年华的表妹,不知怎么,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周棠却像是被她的笑容激怒了,霍然从案几后起身,质问之语,掷地有声:“阿姊爱惜咸宁,能为她做什么?无非是去求薛琰,求薛临之,求陛下。可是阿姊,权力从来就不是求出来的!你为什么不明白?!”到最后,她半跪在薛婉樱面前,用一种几不可闻的声音对薛婉樱说:“既然阿姊不能保全周家,那么——只好由我来了。” 薛婉樱抬起头,看向她,声音很沉静,沉静到让周棠本人都感到惊讶。 她问周棠:“如此,你会快乐么?” 周棠反问她:“那么阿姊你现在便快乐了么?” 薛婉樱沉默了。 良久,她忽然道:“昔年骆宾王做讨武氏檄文,以则天皇后嬖幸出身,却谋夺天下之位为不美。可似乎,女人一旦想要和权力沾染上哪怕一丁点的关系,也绝离不开男人。” 说着这话的时候,她一直看着周棠,直到周棠转过了脸。 “好了,阿姊。咸宁和高通的婚事,不过是早晚的事,要怪,就只能怪你从前有太多的不忍,但凡,但凡——” 说到这里,周棠没有再说下去,但薛婉樱已经知道了她的意思: 但凡薛婉樱能够当机立断、心狠手辣,对天子下手,扶持幼主上位。 可这些果真像想象中那样容易么? 从未见废黜天子的皇后,何况一旦坐实了弑君之名,又要如何保证不被反噬。 薛周陆三家用姻亲织就的同盟远不似从前想的那样坚不可摧。 永远有人等着做螳螂捕蝉的那只黄雀。 周棠起身,像是想起了什么,丢下了一句:“我还带了个人来见你。其实我本也不想带她,只是她一再夹缠。” 薛婉樱一愣,看见珠帘后甄弱衣若隐若现的焦虑神色。下一秒,甄弱衣探起帘子,和向外走去的周棠擦身而过,片刻不停地走到了她身旁,蹲下/身,抓着薛婉樱的手,轻声道:“阿姊,你还好么?”
第37章 薛婉樱见了甄弱衣先是一愣,待到反应过来, 苍白的脸色因为恼怒而有霎那浮现一丝病态的红。 “你来做什么?”薛婉樱用力地在甄弱衣的额头上点了一下, 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 力图用一种冷静的语气对她道:“回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天子是这天底下最自私也最自以为是的人。 在他身上,薛婉樱看到了所有美好品德的反面。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薛婉樱的祖父就一直教导她要成为一个有德的君子。就像无数的士人一样,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学得孔孟, 而后出世为楷模。可祖父没有告诉她,她时刻以太姒庄姜之德要求自己, 她所嫁的丈夫却是一个自私自利,罔顾人伦之义的宵小鼠辈。 如若让天子知道甄弱衣私自到丽正殿来看她, 他一定会将那一日未能悉数发/泄的怒火转移到甄弱衣身上。 可这小娘子天生胆大, 几年过去了,仍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便是此刻天子站在她面前,拿着刀剑指着她, 她也未必会退缩,又何况是薛婉樱的几句训斥。 薛婉樱向来总是舍不得发火的,再怎么装作一副严厉的模样,到头来还是会心软。甄弱衣早就知道了这一点。所以当薛婉樱冷着脸要她快些离开丽正殿的时候, 这小娘子反倒抓住她的手,急切地问她:“阿姊,这几日你还好么?” 薛婉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坐回了案几后。 周棠命宫人取来的茶汤已冷,上面浮着一层白色的茶沫。 甄弱衣也提着裙摆坐到案几后,就挨在薛婉樱身边。 “稚娘——”她动了动嘴唇,还没把话说完,甄弱衣却像是早就知道了她要问什么,立刻道:“公主很好,太子也很好,薛大人无大碍,周家也没有大碍,最该保重的人,是阿姊。” 薛婉樱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要如何保重?又要如何保全自己的子女和亲族。 答案悄悄地涌上薛婉樱的心头,但答案的内容却让薛婉樱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个世上有许多看上去理所当然的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为妻纲,父为子纲。在过去,薛婉樱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们的正确性,所以十几年前,当祖父问她,愿不愿意成为东宫妃的时候,尽管她向往着外界更广阔的自由,却还是在母亲的责备和眼泪中选择了屈服。因为她的生命来自于她,而她的地位和一切来自于薛家。可当某一天,薛婉樱开始再次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才发现,过往的那些答案都已经无法说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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