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知手中这封信的重量。 都安侯向来重门第之别,几乎到了不肯与庶族子弟同席而坐的地步,却肯为方玉的子侄写下这封推荐信,只会是也只能是因为皇后之故。 皇后这是千金买马骨,要的,就是方玉的投诚。 一瞬间方玉只觉得手上的这封薄薄的信笺有千钧之重。 接,还是不接? 固然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来源于天子,可天子不过视他为犬彘,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以肆意打骂,说到底,就是一个奴婢。 他又觉得被天子踢中的膝盖有些隐隐发痛。 画钩仍笑着看他,也不说话。 方玉回过神来,先骂道:“夫人呢?” 他口中说的夫人也不是别人,正是他新娶的妻子刘氏。 刘氏家贫,本人也性子软弱,虽说一开始被父亲卖给太监当老婆总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日子久了,见方玉性子不坏,素日里从不像她爹似的,动不动就打老婆,倒也安下了心,本本分分地做起了太监老婆,平日里只一心照顾着方玉的侄子。 她原本已经歇下了,但方玉从前也常有半夜才到宅子里来的事,因而下人一打开大门,她其实就醒了。可等她匆匆梳洗完,下人又告诉她,方玉身边还带了个人,她不敢出去,干脆躲在后头,直到方玉这一声喊,才连忙从后头跑了出来,陪着笑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方玉板着脸道:“上茶,设座。” 画钩笑了笑,推辞道:“奴婢谢过公公,只是皇后娘娘这几日不知为何总是睡不好,奴婢还得回去给娘娘点灯。” 方玉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茶盏,沉吟片刻,忽然笑道:“奴婢虽然不知娘娘何故难以入眠,却有一个‘好消息’要先告诉娘娘,恐怕再过不了几个月,宫中就要迎来皇七子了。” * 甄弱衣坐在床头,看着床榻上放着的一叠青灰色道服,忍不住伸手想去摸镜子,最后还是忍住了,缩回了手。 周夫人没有哄骗她,到清平观之后的生活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妥当体贴。原本周夫人想将甄弱衣安置到大慈恩寺,对外只说她是为周太后祈福,那样天子更没有拒绝的理由。大慈恩寺又世代受周家供奉,不仅周太后,周夫人本人也和大慈恩寺的明一主持交情匪浅,但甄弱衣拒绝了,她还是舍不得剔去自己的一头青丝。 她又坐了一会儿,才从踏上起身,走到了窗前,伸手推开了两扇紧闭的窗门。外面的天很蓝,很洁净,盛夏六月,风吹到人脸上,暖烘烘的,并不叫人难受。相信甄家得到薛家的庇护,日后过得也应当不坏,甄弱衣靠在窗台上,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而甄弱衣本人,则获得了她最想要的东西——自由。 她再不是天子的妃嫔了,不必再每日在宫中战战兢兢,强颜欢笑了。这样就很好。甄弱衣在心底对自己说。尽管只是很有限的自由,但比之从前在宫中,已然强了千倍百倍,甄弱衣,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呢? 她慢慢地靠回榻上,抬起手,看到了腕上缠着的小小平安符。那是几年前薛婉樱在大慈恩寺里替她求的。甄弱衣离开皇宫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走,只带走了这个平安符。 甄弱衣盯着这个平安符,看了足足一刻钟,才慢慢地将手上缠着的平安符解了下来,攥在掌心。 心好像空了一块。 她垂下头,又看了一眼掌心的平安符。 她现在在宫里好吗? 应当是好的吧。公主已经随着周夫人启程去并州了,往后就算天子又生出什么不切实际的古怪念头,周夫人也大可凭借着路途遥远,鞭长莫及,先行在并州的周家子弟中为公主挑选一位良婿。 经此一事,薛婉樱大概也认清了天子的真面目,往后该对天子有了些许防备……她又林林总总地想了片刻,最后想,薛婉樱还会记得她么? 大概……是不会的吧。 薛婉樱有她的生活,有她的儿女,有她的双亲家族,她对于薛婉樱而言不过是恰好出现的、一个需要被庇护的包裹。她天生柔软多情,于是庇护了她,但也仅限于此而已。 伺候她的仆妇进来问她,今日要不要涂抹药膏。 甄弱衣抚上额头上的伤口,早已结了疤。 仆妇是周夫人身边得用的老人,周夫人肯将她放到甄弱衣身边,一是感念她知恩图报,肯为薛皇后和咸宁公主舍身,二来恐怕也是为了看紧她。见甄弱衣没有回答,仆妇先笑道:“娘子不必担忧这额头上的疤,奴婢手上这个呀,名唤‘玉肌膏’,便是有什么疤痕,多涂几次,也就都消了。” 甄弱衣却想:天子肯放她出宫,一方面固然是恼怒高通“言语轻薄”过了她,让天子丢了颜面,但更重要的还是因为她的容貌已毁,对他来说,再没有半点意义。 如果抹了玉肌膏,恢复了容颜,她又要入宫么? 想到这里,她对仆妇摇了摇头,沙哑着嗓子轻声道:“你先出去吧,我仍然觉得有些头晕,想再歇一会。” 其实她说这话原本只是托辞,可靠在榻上,不多时竟真的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又一次梦见了薛婉樱。 * 这个梦似乎格外的漫长。 那是暮春的三月份,天边的月亮仿佛也被氤氲的水汽团团地围住了。 迎面吹来的冷风让她下意识拉紧了脖子上围着的狐狸毛领子。 薛婉樱折下一朵盛开的海棠花,别到了她的发间。 海棠无香,那么萦绕在她鼻尖迷离的香气又来自于何处? 她抬头去看薛婉樱。 这个人。 甄弱衣突然地就觉得心口一阵酸胀。 像是她小的时候赤足在屋子里跑,撞到了桌脚,却直到许久之后才发现了小腿上的乌青瘀痕。 薛婉樱微笑着对她说:“海棠花年年相异,海棠树岁岁新红。” 她盯着她弯弯的眼睛,忽然出声道:“那么你呢?你会永远在我身边么?” 她还没有等到薛婉樱的回答,就突然地坠到了下一幕的梦里。 这一次,是一个盛夏的午后。 薛婉樱靠在美人榻上小憩,她坐在一旁打着扇子,想要为她纳凉。薛婉樱睡着的模样很温柔,羽睫纤长,垂下的阴影,像一对蝴蝶栖落在洁白的脸庞。 就连睡着的时候,她的唇边也带着小小的梨涡。 甄弱衣在梦里低下头,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唇角。 * 甄弱衣从床榻上坐起身,才发现竟然已经是日暮时分。 她就这样睡了一整天。 梦中的那个吻,如此的轻,像一片羽毛掠过湖水,没有一点痕迹,却又那么重,像一口钟,随着钟声响起,甄弱衣终于直面心中长久疑惑的问题: “薛婉樱对于她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第40章 最后是仆妇的敲门声将甄弱衣从自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院子里架着石灯,灯火朦朦胧胧, 将仆妇粗壮的影子映到门上糊着的玻璃纸上。甄弱衣抬起头, 看了有一会儿, 才终于从床榻上起身, 向门口走去。 刚一拉开门闩,就见到仆妇洋溢着喜色的脸庞。 甄弱衣有些错愕,还没有反应过来, 忽然听到院子里响起一道清亮的女声:“嬷嬷和我说, 你不肯涂药?这又是为什么?” 那道声音是如此的熟悉—— 甄弱衣猛地睁大眼睛, 恰好仆妇在这个时候稍稍挪开了身子, 薛婉樱的身影就这样突然地出现在她眼前。她身上穿着一件玉色的宫装,乌黑发髻上除却一支银簪, 别无他物。整个人素淡得仿佛要和缠绵的月光融为一体。 是薛婉樱, 她竟然来看她了。 * “这么大的人了,却不知道爱惜自己。”仆妇端来烧好的热水,涂壁先一步从她手中接过,又低声催促道:“行了, 你出去吧。这儿留我和娘娘在就成了。” 薛婉樱抬头, 看了她一眼, 从她手中接过白帕子,蘸了热水,轻轻地擦到甄弱衣脸上,涂壁在后头远远地看着,不知怎么忽然眉头一跳。薛婉樱回过头来, 轻声对她道:“你也出去吧。” 甄弱衣抬起头,目光追随着涂壁的背影。 直到薛婉樱笑着问她:“你一直盯着她看做什么?” 甄弱衣回过神来,从薛婉樱手中接过那方帕子,垂下头,避开薛婉樱的目光,轻声道:“我自己来吧。” 薛婉樱却按住她的手,疑惑道:“你今日怎么叫回我阿姊了?”下一秒她微微提高了声量,“可是这里的人伺候不周。” 她的指尖冰凉,触到甄弱衣的手背。甄弱衣突然就颤了一下,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又舍不得。薛婉樱发髻间的那一抹幽香,萦绕在她鼻尖,经久不散。 她竟然对眼前的这个女人,生出了这世间最隐秘也最不可言说的心思。 她想要拥抱她,轻吻她,甚至想要…… 可这又怎么能够呢? 天地有阴阳,人伦为夫妻。 这些在甄弱衣有限的生命经历中,都是只有夫妻才能做的事情。 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对一个女人生出爱慕。 但内心又有另一个声音告诉她:“为什么要害怕,为什么要拒绝?难道薛婉樱不比任何男人都要值得爱?你只是喜欢美好的事物和人,而她恰好这样美好。” 在她走神的间隙,薛婉樱已经替她上完了药。 薛婉樱盯着她额头上的伤口,沉默了一瞬,才轻声道:“疼么?” 甄弱衣摇了摇头,说:“不疼。” 薛婉樱却戳了戳她的脸颊,怒道:“骗人!” 甄弱衣没有说话,薛婉樱却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当初太过软弱……但,很快就不会这样了。” 她的声音很轻也很温柔,但甄弱衣却隐隐地觉得在薛婉樱的身体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复苏。也许是野心,也许只是仇恨。也许是被仇恨滋生的野心。 她低下头,轻声问薛婉樱:“和安怎么样了?” 薛婉樱笑了笑,柔声道:“我将和安接到丽正殿里了。她年岁还小,晚间风大,我便没有带她出宫。日后——”说到这里,薛婉樱忽然停顿了一下,甄弱衣却顺着她的话想了起来:日后,日后又要怎么样? * 薛婉樱甫一踏入丽正殿,画钩立刻迎上前,低声道:“惠妃来了。” 惠妃说的是周棠。 因为时间紧促,门下省诏书还没有拟定。但天子已经下了口谕,通晓六宫,所以画钩也跟着改了口。 薛婉樱面色不变,从侧门绕入主殿,周棠就等在那里,听到她的脚步声,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盈盈拜道:“阿姊。”
第41章 国丧二十七日刚过,周棠还穿得很朴素, 周身上下只穿着一条未及拖地的素色纱裙。这样简朴的装扮, 在周棠的少女时代几乎是不可想象的。那时周太后还在, 周家还是京中最显赫的门第, 而周棠更是在薛婉樱入宫后成为了新一代京中贵女的标杆。东西二市新出的衣服样子、蜀地上贡的上好锦缎,还有周邻小国进贡的五色珠宝,因为周太后的偏爱, 永远第一时间出现在周棠的梳妆台上。
47 首页 上一页 33 34 35 36 37 3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