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临之见了薛婉樱这身打扮,先是一愣,而后才跪坐到案几前,拱手向上座的薛婉樱行了一礼,行完了礼却不敢直视薛婉樱,只是别过脸,低声道:“不知娘娘传唤微臣来,有何要事?” 薛婉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从八仙案后起身,走下陛阶,跪到薛临之面前。 薛临之大惊,连忙伸手要去拉起薛婉樱,“娘娘这是做什么?” 薛婉樱以额贴地,庄重地行了一礼:“请阿兄救一救我的女儿。” 薛临之目光闪烁,口中却道:“娘娘何出此言,微臣惶恐。”说着又去拉薛婉樱,却无论如何也拉不动。 薛婉樱突然扬声:“祖父当年为你我亲授《史记》的时候谈到秦二世而亡,总不免感慨,胡亥杀尽嬴氏子孙,以至于天下贼起,无人拱卫咸阳左右。阿兄,难道你今日也要如此么?” 薛婉樱的祖父当年偏爱薛婉樱,常令薛婉樱和一众堂兄弟一同听课。私下里更是常和薛婉樱谈论古今,鼓励薛婉樱针对史籍典故,一舒胸臆。即使是薛临之这样的长子嫡孙,有时也无法得到祖父这样的厚爱。 祖父说过的这段话,薛临之自然是记得的,但冷不防今日突然被薛婉樱提起,他不由就有些心虚,仍坚持道:“微臣确实不知道娘娘在说些什么。” 薛婉樱微笑:“怀英娶了一个徒有郡君之名的孤女,周家的下一代想必是大不如前了。如此朝中更是薛家一家独大,阿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指日可待。当然了,周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是必定不肯让怀英娶沈郡君,可陛下已经有了万全的理由,一顶忠诚遗孤的帽子扣下来,陛下又‘大公无私’,甘于让出乘龙快婿,至少周家难以明面上拒绝。那又要怎么办呢?只好让怀英说他暂时无意娶妻,只想建功立业,如此稚娘也嫁不成怀英了。” “可是我的稚娘做错了什么?!”薛婉樱忽然哀声道。 薛临之终于正面这个自幼便被一众人捧在掌心里的堂妹,良久才叹了一口气:“实则你当初给稚娘和怀英定下亲事的时候,便错了。你只想怀英是一个好夫婿,却不想稚娘嫁给他对于天家对于薛家又有什么好处。” 尽管薛家和天子从未一条心过,且在某些方面堪称针锋相对,但在咸宁公主的婚事上却有着截然相同的意见,那就是——嫁给周玉明实在不是一门好亲事。 东宫和咸宁公主一母同胞,向来感情深厚。尽管年纪只相差了一岁,但咸宁公主无论在心智还是在才华上都远胜于东宫。若是这样的一位公主嫁给了周玉明,凭借咸宁公主对东宫的影响,日后周家的威势一定更甚。而这是薛家和天子都不愿意看到的。 可此刻看到薛婉樱苍白的面色,薛临之不知怎么又突然说不出这些来了。他比薛婉樱大了整整六岁有余。薛婉樱出世的时候,他早已知事。小时候薛婉樱跟着他们兄弟一同上学的时候,旁的兄弟因为她是女儿身,一开始总喜欢捉弄她,他觉得他比他们都要年长,是一个兄长,因而常常护着薛婉樱。 他试着劝解薛婉樱:“公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东宫。” 东宫才是薛家、薛婉樱的未来。 薛婉樱却突然吼道:“你懂什么?!阿沅不是我的,他只是李家和薛家需要的一个孩子!稚娘才是我的所有!” 薛临之不说话了。 两人就这样对坐着,相对无言。 直到薛婉樱从袖中取出了一把短剑,搁到了自己的脖颈上。 薛临之大惊,喊道:“婉樱,你这是在做什么?!” 薛婉樱无声地流泪,轻声道:“求你了。” 良久,薛临之叹了一口气:“说吧,你要我做些什么?” * 今日女师下课格外早。女师告诉咸宁,她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教她了。咸宁有时候也觉得确实是这样的,因为每当女师告诉她一些什么的时候,她总是能够很快地纠正女师说错的地方。但她还是不想太早结束课业。结束了课业,她就要被乳母关在屋子里绣花了。 咸宁不喜欢绣花,而且隐隐地羡慕起弟弟们。他们就可以由着举国上下的名士倾囊而授。在这个时候她又想起了亭姜。亭姜的父亲也是一个名士,又只有她一个女儿,平日里,她想要看什么样的书,赵邕都会给她找来。 乳母说,咸宁是公主,更该有闺德,要成为天下女子的典范。她有些不懂了,书上说,诸葛亮手不释卷,并夸他好学,怎么到了她这,好学就不是好学了呢? 她和那些男人又有什么区别? 明明小时候她和阿沅、阿淇他们一起玩九连环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能解出来。她比他们还要聪明一些呢。 她心里挂念着亭姜,选了几本亭姜喜欢的书,夹带在袖子里,熟门熟路地朝掖庭宫的方向走去。冷不防地看见母亲的婢女,站在自己常走的那条小径路口,见了自己,焦急地道:“公主,奴婢可找到您了。” 咸宁有些心虚,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 画钩拉过她就跑,但咸宁直到跑了一阵才发觉似乎并不是回丽正殿的路,不由缓下了脚步,抬起头去看画钩:“画钩姑姑,这是——” 画钩压下心中的恐惧,柔声对她说:“周夫人生了病,娘娘让公主回薛家探病呢。” 不对,她在说谎。 咸宁皱眉,轻声道:“那我先回去和阿娘请个安。” 画钩拉住她,犹豫了片刻,一咬牙道:“也好。只是公主要快些了。” * 咸宁入殿,见到薛婉樱的第一眼,没有错过她脸上的泪痕。 她一惊,下意识问道:“阿娘这是怎么了?” 薛婉樱没有回答她,只是伸手轻轻地摩梭了一下她的额发,下一刻轻声道:“到后院去吧,你阿舅在车上,到了并州,会有人告诉你要怎么办的。” 并州是薛家老宅的所在地。薛婉樱的祖父死后也葬在并州。那里还有不少薛家的忠仆,最重要的是,薛婉樱已从薛临之处得知了,周家为了让周玉明避开天子的赐婚,已经各处活动,在并州为他顺利地取得了一个附廓县的知县的位置。让咸宁先躲到并州去,再和周玉明完婚,到那时,生米煮成熟饭,天子再恼怒,又能如何?何况他们本就有婚约。 咸宁一愣,反问她:“我去了并州,那阿娘和阿弟呢。” 薛婉樱一笑:“你父亲大概是下不了决心废后、废太子的。”看到女儿焦急的面容,薛婉樱伸出手指,抵在她的唇上:“阿娘这一生从未自由过,假如我的女儿也要像我一样,被他人左右,不得快乐,那我这一生便真的失败了。” “去井州吧。怀英大概比你晚一些启程。” 咸宁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两个宫人拉着去了后院。 留下薛婉樱一个人,看着那两扇漆金的殿门,再一次,在最后的夕阳余烬里,被重重地关上了。 去吧,离这里远一些,做一个自由的、快乐的人。 她在心里这样对自己的女儿说。 但很快,她又一次失望了。 周家拒绝了薛临之带去的口信,不愿让年轻一代中眼看最有望撑起周家的周玉明冒着得罪天子,从而使整个周家陷入一种更深的泥沼的风险完成咸宁公主和周玉明的婚事。 她以为这个年轻人足以成为她的女儿的良配,却忘了,其实这个世间不止女人,有时候男人也并不自由。女人是属于她的父亲的她的丈夫的,那么男人则是属于她的家族的。微薄的青梅竹马情谊,自然抵不过家族的利益。 一天后,薛婉樱又一次在丽正殿中见到了女儿。 她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愤怒,她只是轻轻地抚摸着女儿的鬓发,命宫人将她带回了居所,让她睡个好觉。而自己则换上了昨日费力找出来的祎衣。青色翟服,深色祎衣,十二颗明珠锻铸的皇后凤冠,她一路徒步行至含元殿前,伏见天子。 天子正在和几位宰相商议国事,听到方玉的禀报,下意识皱了皱眉。丽正殿中的人无不对薛婉樱忠心耿耿,因而咸宁公主出走了一日这件事竟然被瞒得天/衣无缝。这几年间天子多内宠,和薛婉樱的关系疏离了不少,但私心里,天子毕竟是一个接受了最传统的儒家道德的男人,再貌美的姬妾,到底和正妻还是不一样的。 ——何况世间也确实只有一个薛婉樱。她的容貌、家世、学识都是不可复制的。天子向来喜欢卑弱的女子,但也不得不承认,只有像薛婉樱这样的世家贵女,才堪配中宫。 他于是挥退几位相公,让方玉将薛婉樱请了入来。 看到薛婉樱身上穿着的刹那,天子冷下脸,沉声道:“皇后这是做什么?” 薛婉樱道:“妾敢问陛下,当年太后为咸宁许下的婚事,您可还记得?” 天子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自然记得。” 薛婉樱笑了:“那您又为何下令让灵州沈氏女下嫁怀英呢?” 天子不意这件事竟然害死传到了薛婉樱耳中,在片刻的尴尬之后,他背过身不去看薛婉樱,只咳嗽两声:“这都是相公们的意思。” “那陛下为何不谢绝呢?”薛婉樱不为所动。 天子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恼怒的神色:“薛婉樱!何谓妇言?何谓妇德?今日你咄咄逼人,御前失仪,可有半分母仪天下的风范?”他深吸一口气,接着道:“朕的女儿,贵为公主,享受万民供养,莫说是一个未婚夫,便是和亲塞外也是理所当然。” 薛婉樱听着他用最冠冕堂皇的言辞,掩盖着自己内心的卑怯和无耻,不知怎么突然笑了一下:“那陛下觉得稚娘的良配是谁呢?” 天子梗了一下,片刻后像只外强中干的公鸡,一挥袖子,嚷道:“高通仪表堂堂,又孝顺太后,正是良配。” 薛婉樱垂下头,低声道:“他不过行年二十,却已经有了十一房姬妾。这样的人也叫良配?陛下,您为何不直说呢,您只是出于您的私心,想要抬举高通,抬举高家!” 大殿中空空荡荡的,所以薛婉樱的声音也变得格外尖锐清晰。 天子恼羞成怒,口不择言:“是!朕的私心!天底下什么不是朕的?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是我的女儿,她的婚事便该由我做主,周氏不能做这个主,你也不能!薛婉樱,你这是恃宠而骄!” “啪嗒——” 薛婉樱突然伸出手,狠狠地打了天子一巴掌。 在天子的暴怒来临之前,薛婉樱冷笑出声:“你也不能!我含辛茹苦生下稚娘,是为了让她能够自由快乐地活着!她并不属于你!她只属于自己!你凭什么毁了她的一生?” 殿中霎那间变得鸦雀无声。 天子额头青筋暴起,半晌之后他终于反应过来,伸出手想要去掐薛婉樱的脖子,但看到她冷淡的,毫无生气的脸庞,又缩回了手,冷笑连连:“薛婉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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