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婉樱来的时候没有带宫人,抬辇的内侍也被她留在了兴庆宫外。她一个人自夜色中踟蹰走来,探起珠帘,烛火摇曳,在墙上映出一个窈窕的影子。 周太后闭着眼,手里握着佛珠,像是没有觉察到她的到来,声音很轻,却又庄正威严,让人无端地想起了佛龛前奉着的线香。 “不过是个宫人,也犯得着自己动手?” 陆贤妃声若蚊蚋:“妾知错了。” 薛婉樱在案几后盘坐下,周棠朝她眨了眨眼睛,脸上神色不知怎么就带了点雀跃。 周太后又问陆贤妃:“你倒是说说,你错在哪儿了?” 陆贤妃含泪道:“妾不该因妒嫉杖杀宫人,有违妇德。” 周棠却忽地嗤笑一声:“表姊,你错了。你不该的是不是杖杀宫人,而是将此事闹得合宫皆知。一个宫人罢了,被陛下宠幸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倒不如大度些,向陛下为她求封个低等的宫嫔之位,好彰显自己的贤名。若是实在觉得心里有气,随便赐副药,叫人死得无声无息也好过闹得满城风雨。” 薛婉樱转过头去看周棠。 她今年是十五岁,还是十六岁来着? 她的脸庞稚嫩娇美,是正当时的少女才会拥有的纯与真,可她说出口的,以及隐晦地藏在话中的后半句话,却又显得冷静残忍。 天真的残忍。不知怎的,薛婉樱突然在心中无声地笑了一下。 周太后终于睁开眼睛,看了正在侃侃而谈的周棠一眼,低声道:“好了,人小鬼大,还没出嫁呢,哪里学的这么多内宅之事?” 周棠却不怕她,笑嘻嘻地道:“若是秦必远日后胆敢纳妾,我有的是法子让那些女人生不如死。” 周太后日前已经给周棠定下了婚事。周棠未来的夫婿,姓秦,名必远,虽非薛周陆三家儿郎,却也出自关北望族秦氏,本人亦颇有建树,不过弱冠之年,就已经成了正二品的威远将军,和薛临之比肩。 薛婉樱听了,却道:“你是什么身份,若他真的纳了妾,让你不痛快了,和离便是。” 周太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挥手道:“行了,你们都走吧,皇后留下。” 薛婉樱垂下头,余光目送周棠和陆仪瑶走出主殿。 周太后这才看向她,“说吧,这么晚了,还来我这老婆子这做什么?” 薛婉樱从案几后起身,走到周太后面前,跪下,郑重地一叩首:“请您为我的稚娘和玉明赐下婚事。” 周太后睥睨她一眼:“稚娘今年也不过是十岁,你这么着急又是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薛婉樱、甄弱衣、周棠,高淑妃,甚至周太后,高太后都是我想写的这个故事里,不可或缺的人物。她们各自代表了故事主题里的一类人。
第21章 陆贤妃刚一踏进清凉殿的门,一道小小的影子就扑到了她怀中。 “阿娘!” 皇次子李淇抱着母亲的腰,将头深深地埋在母亲身上,抬头看见母亲有些显得苍白灰败的脸色,李淇从自己的衣襟里掏出一条小手绢,递给母亲,安慰母亲道:“阿娘不哭。” 陆贤妃垂头,看见儿子稚弱沉静的面容,指腹揩过儿子的鼻翼,勉强露出了一个笑:“阿娘没有哭。”她轻轻地摸着儿子的头,挥手,让殿中伺候的宫人都退了下去,而后才拉着儿子坐到了罗汉床上。 李淇虽然今年不过八岁稚龄,但聪慧却远胜同龄孩童。他盯着母亲发红的眼眶看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对母亲说:“阿娘,你不要怕,等以后儿臣长大了出人头地,便再没有人敢欺负你和阿弟了。” 陆贤妃只当儿子是小孩子意气,对他说的话不以为意,因而随口道,“好,阿娘就等你出人头地的那一天。” 可内心里,陆贤妃是不相信这句话的。 出人头地?生在他们这样的人家,一切都是早就注定好了的,还要怎么出人头地?学那些穷酸举子去考科试么? 陆贤妃闭上眼睛,恍然间想起年幼时那些庶族子弟排着队在家门前求见祖父的场景。那时姑祖母还在,先帝因着从前做东宫时,母亲陆太后受到武帝冷落,加倍地对陆家好。络绎不绝的赏赐,一拨又一拨地下来,宾客云集,陆家的宴客厅堂,从早到晚就没有将歇的时候。那时的日子多风光啊,陆贤妃想。 她再睁开眼,却发现儿子一脸警惕地向外看去,小小的脸都绷紧了,满眼写着戒备。陆贤妃顺着儿子的目光看过去,见自己的贴身侍女站在门口,隐没在阴影中的面容仍显露出一种浓重的忧虑之色。 陆贤妃看了她一眼,先是低头对儿子道:“你随乳母去看看你弟弟睡了没,阿娘先和下人说些事。”说着又扬声唤来皇次子的乳母,李淇依言从塌上起身,被乳母牵着手朝门外走去,不知怎的,在跨过门槛的刹那又回过头来看了母亲一眼。 …… 陆贤妃一直目送儿子远去,直至他小小的背影被浓重的夜色吞没,不知怎的,陆贤妃突然生出了一股心慌之感。红豆眼见陆贤妃脸色发白,连忙搀着她重新坐回美人榻上,又蹲下|身给陆贤妃锤起了腿。 一边捶腿,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可是还在为十七娘子的事烦心?” 陆贤妃垂眼去看她,突然伸出手,抚上红豆的脸旁。十七八岁的小娘子,面容清秀稚嫩,看着就讨人喜欢。她恍然想起那个女人在她面前趾高气扬的一番话:“家中原是想着娘娘占着嫡长女的名头,合该为下边的弟妹做个表率,才将娘娘送入了宫中。却不想娘娘竟做出这样的事。要我说啊,娘娘是是该收拾自己的脾性了,毕竟宫里可不是家中。” 那个女人说话时得意的神态,和她唇上艳色的胭脂一样让人作呕。见她不语,那个女人又继续道:“送你十七妹妹入宫,也是你大人的意思,总归是自家姊妹,你十七妹若是得了宠,也好来日为你在御前回寰。” 陆贤妃猛地一挥手,扑倒梳妆台前,将上面放着的名贵珠宝和各色胭脂都打落到地上,喉中发出一声悲切愤恨的低鸣:“贱人!我要杀了那个贱人!” 红豆在她身后跪下,抱住她的腿,哀声劝道:“娘娘切莫冲动行事,凡是多想着二皇子和四皇子。”听到两个儿子被提及,陆贤妃原本满心的怨怼和怒火突然就像是大冬天里被泼了一桶雪水的银丝炭,“滋啦——”一声冷却下来,还不停地往上头冒着白烟。 她整个人的气势突然就颓了下去。红豆察言观色,扶着她坐回了美人榻上,这才低声道:“夫人紧着这时候将十七娘子送进宫中,确实吃相难看了一些。可——”她又抬眼看陆贤妃,确认她脸色没有异样后才接着道:“有一句话,夫人却是说对了。十七娘子是您的亲妹妹,性子又单纯,最是好拿捏。” “因而——娘娘不如……”红豆的声音低下来。 陆贤妃扫了她一眼,冷笑一声,“那个女人给了你多少好处?” 红豆起先没反应过来,等到听清楚陆贤妃说了什么,不由惶恐道:“奴婢一心都是为了娘娘,万不敢有背主的心思。” 陆贤妃沉默了一瞬,红豆以为她当真听进了,不由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但有陆贤妃向来跋扈的性子在前头,她也不敢说的更多。 “那个贱|人。”陆贤妃唇色发白,坐在榻上,良久,笑了笑,吐出了这句话。 就在红豆以为她想通了、妥协了的时候,陆贤妃却突然伸手朝着床榻砸了起来,不多时,她手上染了鲜红豆蔻的指甲就断了,渗出了丝丝血迹。红豆大惊,待到疾步上前,才听清陆贤妃口中喃喃的是:“我便是死,也绝不让那贱|人如意!” 红豆捧着她流血不止的手,又是惊又是怕,同时心中还生出了强烈的惶惑。她不是陆家出来的,但前后伺候陆贤妃也有了五六年光景,知道陆家的一些事。陆贤妃的母亲出身薛氏,却在陆贤妃幼年就因病去世了。再过几年,陆家家主,也就是陆贤妃的父亲又迎娶了后来的这位谢夫人。这位谢夫人说起来还是陆家家主的远房表妹,陆贤妃原本该称她一句表姑母。 红豆好不容易给陆贤妃的手止住了血,回过神来,想要再宽慰陆贤妃几句,陆贤妃的声音却冷不防的在这个时候响起,冷冰冰的,含着浓重的怨恨:“我那年才八岁,阿娘病了,我去看她,她却不肯见我,说是怕将病气传给我。我没有办法,趁乳娘不注意,躲到了窗下,却听到那个女人对我阿娘说——” “表嫂,你安心地去吧,我会替你照顾好表哥和阿瑶的。” 回忆起往事,陆贤妃双目赤红,几欲癫狂:“我好恨,我真的好恨!那个贱|人,在我阿娘病得那么重的时候,还和我父亲勾搭成奸。我原本想着,我入宫了,必要有一日让她不得好死。可到头来,她一个小官之女,只因为我父亲护着她,生下宗子,成了命妇,我这些年做的一切,倒像是笑话一场……” 黑夜中,她发着抖,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将脊背挺得笔直。红豆这一回终于听清了她口中喃喃的是:“我阿娘才是主母,她休想……” - - - 进入九月,桂花飘香,蟹肥膏香。闲来无事,薛皇后命人捉了一篓蟹,又新采雏菊,酿成菊花酒,和甄弱衣在丽正殿中行起了酒令。 就在前几日,周太后将周家家主,也就是周玉明的祖父齐国公周桓召入宫中,当着天子的面,要周桓解下腰间佩玉。而后将玉佩给了一旁的薛皇后,说:“这是我周家的传家之宝,现在孤用它为玉明定下宗妇。”一句话,不仅定下了咸宁公主和周玉明的婚事,还直接越过了周玉明的父亲将周玉明定为了齐国公府的继承者。 甄弱衣没在场,但也能想象到天子当时的脸色有多难看。想到这里,甄弱衣心中又是一乐。 薛婉樱在琴棋书画上都极有造诣,有时甚至到了让甄弱衣觉得嫉妒的地步。 薛婉樱用蟹八件拆蟹的间隙,甄弱衣又偏过脸去看她。 她立在八仙案前,倾身剥着蟹。宫中妃嫔,无不在衣饰脂粉上费尽心思,宫正司每月拨给各宫采买脂粉的钱多达万金,但这已经是节俭的时候了,先帝多内宠,那时明渠的水都险些被宫嫔的脂粉堵塞。可薛皇后却从不傅脂粉,也不好华衣。可即便如此,只是一身天青色深衣,也是美的。 薛婉樱剥完了蟹,甄弱衣连忙将手里的帕子递了上去。过后回想起来,忽然发现自己的举动颇有狗腿之嫌。她又开始想,薛皇后是比她年长几岁来着?是七岁,还是八岁?为什么她什么都懂?甄弱衣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牙牙学语的稚童,偶然间误入了堆满卷轶的书屋,眼花缭乱,措手不及。 在她出神的功夫,薛婉樱的傅母沈氏走了进来。薛婉樱擦过手,微笑着问傅母:“东西都送去甘露殿了么?灵均今日如何?”
47 首页 上一页 16 17 18 19 20 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