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太后不喜欢薛皇后这个出身高门的儿媳,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昭惠公主自幼被高太后一手带大,对薛皇后不亲近,也并不难理解。但甄弱衣将这一幕看在眼中,还是莫名觉得不舒坦。 “果然不是自己的孩子,总是不见亲近。”不知什么时候,高淑妃举着伞,走到她身边,低声笑道,“总是自己的孩儿才最贴心。” 甄弱衣转过脸去看高淑妃,也笑了起来。笑容灿烂,宛若一朵盛开的海棠花。“是么?可似乎,亲生母亲也不见得亲近多少呀。”两人一道朝另一个方向看去,赵婕妤被隔离在人群之外,无法和女儿亲近,面上尽显落寞之色。 高淑妃沉默片刻,不知怎么又笑了起来:“是了,养在身边最是亲近。” 她压低声音,在甄弱衣耳边低语:“妹妹可知道,宫中原来是有能使女子不能生育的秘药的。” 声音轻柔,像是一条冰冷的、游走的毒蛇。 甄弱衣稍稍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微笑道:“妾从未听说过。” 高淑妃盯着她,像是要看穿她心底到底在想些什么,盯了片刻,终于也不再笑了,转而冷冷地道:“周太后当年为中宫时,宫中高位妃嫔几乎悉数无子,才有了陛下荣膺大宝之机。”她盯着甄弱衣几乎是一字一句地道,“妹妹冰雪聪明,该懂我在说什么。” “有些人看上去光风霁月,实则不过是佛口蛇心。妹妹切勿为一点点的恩惠蒙蔽了心眼。” 甄弱衣转过头看她。 - - - 殿中丝竹齐奏,教坊司中的伎人早就得了命令,不敢怠慢这场为高太后接风洗尘的宴席,纷纷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事,编排节目。其中尤以公孙大娘的剑舞最为精妙,美人如玉剑如虹,便是后宫中这些不好动刀动枪的后妃公主也看得津津有味。 高太后盯着公孙大娘的动作,兴致高了,甚至趴在案几上,抚掌大笑起来:“好!好!好!都给我赏。”天子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但还是顺着母亲的心意道:“赏。” 甄弱衣心中一乐。 她从前也曾听说过一些有关高太后的风传。听说高太后当年以美貌被采选入宫,却因为举止粗鄙很快地就被先帝厌弃,入宫后三年间都只是宫中位分最低的采女。还是后来有一次,先帝醉酒,偶然在花房临幸了高太后,而高太后本人又一举得男,生下皇子,才最终有了今日。 甄弱衣对高太后本人的粗鄙行止倒是没有什么抵触,毕竟她本人也没有少被他人说是草包美人。但高太后身上时刻透着的那种“我生了个好儿子,因而所以人都要待我百依百顺”的感觉未免太过浓厚。甄弱衣抬起手,将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 恍惚间不知怎的想起了另一个人。 周太后出身高门望族,年少时也是名动长安的美人,更不必说襄助丈夫和庶子理政的那些年里展露出来的手腕,堪称一个传奇女子。而高太后本人,既无见识,更无建树,竟然凭着生育一事就能和周太后比肩。 她又想起了很多的人。有她生下儿子后欣喜若狂的姨娘,有她失去儿子后郁郁寡欢、一病不起的嫡母,还有她生不出儿子,不得不强颜欢笑为丈夫纳妾的姐姐。她曾经在心底讥嘲她们,觉得她们身为女子,却比任何男人都要更轻视女人。而今却多多少少能够理解她们何以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除了生儿子,这世间的女人能够实现自己的机会何其之少。 妻凭夫贵,子以母贵。你看,女人总是要通过男人才能获得被世俗认可的成功。这个时候她突然想起薛皇后不久前教她的《木兰辞》。世间果真有一个花木兰,从军十二年,依靠自己的双手建立功业么? 酒过三巡,天子兴致高涨,拍了拍手,在众人的错愕中,一个满身金玉的年老妇人带着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入内。甄弱衣眯着眼睛去看,认出那年轻男人是高太后的侄孙高通,可那老妇人又是谁? 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高太后先是一声嚎叫,扑到那老妇人的怀中,大哭起来:“阿姊!是你么?我在有生之年竟还能见到你,我莫不是老眼昏花了吧?” 众人仍是不解,直至高通得意道:“姑祖母,我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将——”他噎了一下,像是一时半会没想出来,到底该称呼这位老妇人为什么。高太后狠狠地锤了他一下,伸手扶着老妇人走到上座。 路过甄弱衣的案几,甄弱衣才注意到这老夫人虽然穿金戴银好不华丽,眼角却带着深深的纹路。 …… “当年家里实在是穷得揭不开锅了,你外祖父没有法子,只能做主将你大姨母卖了。过后日子有了余裕,却再打探不到一点消息。”高太后扯着天子的袖子,几乎将自己的鼻涕濞到了天子的袖子上。 天子的脸色显而易见地变得不是那么愉快。他确实感谢、敬爱高太后给了他性命,却也厌恶、无奈于高太后的存在恰恰证明了,他有一半的骨血卑贱,难登大雅之堂。 高淑妃回过神来,想要上前对高太后轻语几句,却被天子一个眼刀扫过去,愣在了原地。天子将自己的袖子从母亲的手中不动声色地扯了出来,回到自己的位子上,面无表情地对薛皇后道:“去给姨母敬上一杯酒。” 听到薛婉樱的名字,原本走着神的甄弱衣突然就来了精神,抬起头望向薛婉樱的方向。薛婉樱看了一眼身边的丈夫,垂下头,起身向高太后的座位走去。甄弱衣片刻不错眼地盯着薛婉樱,捕捉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嘲讽神色。
第19章 高太后哼哼两声,算是勉为其难地接过了薛皇后奉的酒。薛皇后见此,倒也没有觉得多难堪,实在是她对这位粗鄙浅陋的婆母对自己的不善见怪不怪。倒是高太后之姊高姨母面露仓惶,不住推辞道:“娘娘是中宫之主,身份尊贵,岂可为奴婢奉酒……”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发觉殿中开始呈现出一样异样非常的安静。一众妃嫔都垂着头,使劲地盯着自己面前的酒盏和佳肴,以此掩饰娇靥上或惊讶或不屑或难堪的神情。早知道高太后出身微贱,可谁能想到高太后的亲生姐姐竟然是奴籍出身? 高姨母几十年间为人奴婢、供人驱使,惯于察言观色。见此情景也知道自己的一句无心之言让阿妹和天子外甥蒙羞,不由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贴到案几上。薛皇后对天子和高太后都没有什么本分之外的感情,但看到高夫人尴尬不已的面色却不知怎么心下一动,微笑道:“您既是太后的阿姊,便是妾和陛下的姨母。晚辈给长辈奉酒,又有什么使不得的。” 天子这才面色稍霁。 薛皇后放下酒盏,提着裙摆就要迈下陛阶,向自己的坐席走去,高太后却突然叫住了她。高太后扫了一眼坐在下手大腹便便的薛美人,又看了薛皇后一眼:“你也别整日弄些有的没的了,调养好身子,趁着现在还能生,再生几个儿子才是。” 高太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变得有点冲:“我儿都快三十的人了,竟然只有三个儿子并两个女儿。想当年便是村中的地主老爷,也要娶上九房老婆,生他十几个儿子,才算是人丁兴旺!”薛婉樱仍然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只是笑容已经有些泛冷。高姨母见状,扯了扯妹妹的衣袖,低声劝道:“奴…我来京城的路上,已经听通儿说了。皇后娘娘出身名门,有母仪之德,东宫殿下忠信孝悌,咸宁公主淑质天成,全赖娘娘教诲。阿英,天家毕竟是寻常人家不同!” 最后一句话,高姨母已是说得诚惶诚恐,高太后却白了她一眼,啐道:“什么不一样!”她一指坐在下手的天子:“天皇老子也是我的儿子!”又哼哼两声,“公主教导得再好也没用!女儿都迟早是别人家的,嫁出去的女儿都是泼出去的水,儿子才能传宗接代……” 屁! 甄弱衣在席上听到高太后宛若乡野村妇的一番癫语,在心里不住地翻着白眼。她实在不明白,高太后自己也是个女人,怎么对女子的偏见却那么深?但须臾,她又自己想明白了:原因无他,只在于她这一生所有的意义都在于“生了一个好儿子”。 咸宁公主和东宫同在一席。东宫向来很是依赖信任这个只比自己年长一岁的阿姊,听到高太后这么说姐姐,一张脸涨得通红,反倒是咸宁公主不以为意,甚至还往弟弟的杯中续了一杯果酪,轻声道:“只许喝这些了。” 薛婉樱听着高太后喋喋不休的絮语,不再笑了。她看向高太后,柔声道:“公主自然也是有用的。但为人父母,又何须计较儿女有无用途?毕竟人非货物、非牲口。只要他们能够平安顺遂,一生无忧,妾便满足了。” 高太后突然就说不下去了。 她对薛婉樱这个儿媳实在是喜欢不起来。出身高贵,打不得骂不得也就算了,便是偶尔在她面前多说两句话,她也有千万句话堵回来。偏偏一句说得比一句漂亮,一句说得比一句冠冕堂皇,让人想吵架都找不到门路。你说旁人家哪个新媳妇不用受舅姑的气? 自然,高太后是不会去回忆当年她做先帝妃嫔时,婆母陆太后连为难她都懒得的事。 “好了,母亲。”一直不置一词的天子终于开口,对母亲道:“尝尝席上的獐子肉,是皇庄今日早上才献上来的,味道鲜美。” 又向两个年纪稍大一些的儿子道:“阿沅、阿淇,去,到你皇祖母身边去,为皇祖母布菜添酒。”高太后最心爱的,除了天子这个儿子便是几个皇子,听到天子这句话,这才喜逐颜开,一连说了好几声“好好好”。 甄弱衣在心里又翻了一个白眼。 薛婉樱走下陛阶,纤长睫毛覆在白净的脸上,看起来有点疲倦。 坐回八仙案后,天子侧过身要去握薛婉樱的手,被薛婉樱不留痕迹地避开了。天子笑道:“这就生气了?” 薛婉樱笑了笑,“妾不敢。” - - - 觥筹交错,教坊司为高太后准备的节目被指挥着一一呈了上来,看得人几乎是目不转睛。高通是外男,本不该在席上,只是天子有意讨母亲欢心,所以特地恩准他和皇子公主坐在一块儿,就落坐在咸宁公主身旁。 宴席上,歌姬学赵飞燕做掌上舞。 太子李沅立在高太后身边,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有些不太敢直视歌姬的面容。倒是皇次子李淇的表现有些出乎甄弱衣的意料。 当年陆贤妃和薛皇后同年有妊,陆家为了抢占先机生下皇长子,不惜让陆贤妃服用催产的秘药,这在宫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不知是否因为皇次子的诞生掺杂了太多的算计,天子对这个儿子并不算上心,寻常祭天、观政这样的大事从不让皇次子参与。而甄弱衣又和陆贤妃交恶,鲜少有见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因此当甄弱衣看到八岁多的皇次子坐在高太后身边,将高太后哄得喜不自胜,不停地拍着他的脊背,而皇次子本人稚嫩的面容上却显露出一种和他的年龄并不相符的沉静时,不知怎的,心中“咯噔”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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