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家的儿女,向来早熟。 只是有时懂的多,也就代表求的多。 但这个世界是有一套规则的。这规则体现在男女之间,是男女有差;体现在东宫和皇次子之间,则是嫡庶相别。 甄弱衣想到这里,轻轻地摇了摇头。像有一张巨大的蛛网,每个人都是网上的虫蚁,难以挣脱。可谁是蜘蛛呢? 她偏过头,看向下手的席位。 高太后的侄孙高通对席上的歌舞明显很是有兴趣,一双眼睛就没有离开那歌姬身上的时候。但这也难怪,高通比几个皇子公主年长了不止一两岁,正是少年怀春的时候,对女人好奇得不得了。甄弱衣在深宫也有所听闻,这位高家的独苗苗,深受高淑妃之母高夫人的宠爱,十七八岁的年纪,还未娶妻,就已经有了好几个通房。高家本就是个不受人待见的暴发户,高家人又如此溺爱高通,便是有心念着高太后是天子的生母,那些世家也不愿与高家结亲。偏偏高老夫人眼高于顶,放言要为孙子迎娶一位才貌双全的高门贵女。 甄弱衣想到这里,在心里又啧了一声。 但下一刻,甄弱衣看见坐在高通身边的咸宁公主,看见高通绷紧的肩头,脸上抗拒却又不敢过分表露的神情一闪而逝。甄弱衣若有所思。 - - - 高太后和姐姐多年未见,一朝终能团聚,自然是有说不完的话,还没等宴席结束就先回了弘徽殿。赵婕妤一直竖着耳朵,仔细关注着高太后的动静。见高太后要回弘徽殿,昭惠公主被乳母带着跟在后头,也连忙跟了上去。 昭惠公主的乳母见是赵婕妤来了,连忙将公主抱在怀里,脸上虽然带着笑。一双眼睛却带着十分的警惕:“婕妤不在席上,怎么到这儿来了。”赵婕妤的面色十分不善:“公主是本宫亲生,本宫难道还不能来看一看公主么?”昭惠公主的乳母垂下脸笑道:“娘娘何必对奴婢说这些话,奴婢并不是能做主的人。” 赵芳蕖听了她这话,不由有些心灰。 在前头的高太后远远地听到了廊下的争执,回过头来,不耐道:“这又是在做什么?磨磨蹭蹭的,连带个孩子都带不好!”乳娘连忙抱着昭惠公主跟上高太后的仪仗。自始至终,年幼的昭惠公主都趴在乳娘的肩头,甚至没有看赵婕妤一眼。 等到歌舞将歇的时候,天子已经有些醉了,支在案几上,眼神迷离地看着一个又一个娇滴滴地给他灌酒的美人。娥眉淡扫、纤腰高束,脸上画的都是宫中近来最时兴的梨花妆。高淑妃和陆贤妃一左一右,捧着酒杯要喂天子吃酒。高淑妃在天子耳边低语道:“陛下,夜已经深了。皇子公主也都被傅母带走了……” 陆贤妃听着她一番婉转柔媚的话,在心底啐了一句不要脸。 天子看向高淑妃,盯着她的脸看了约莫有半刻钟的辰光。 高淑妃今日是特意装扮过的。她自己自己生得不美,因而向来十分热衷于调制脂粉一事。再平淡的女子,盛妆之下,亦有动人之处。天子从她手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而后将酒杯掷到地上,发狠道:“皇后在哪?” 一直远远地守着天子的方玉听到这话,不由便是一个激灵,硬着头皮上前道:“皇后娘娘带着咸宁公主和东宫一道回丽正殿了。” “……” 天子挣扎着从案几前站起了身,环顾一周,忽然嚷道:“去把甄贵妃给朕叫过来!朕有话要问她!” 方玉擦了把脸,低声道:“贵,贵妃也跟着皇后娘娘一并回丽正殿了。”
第20章 丽正殿里—— 涂壁端着一盆温水入内,画钩从薛皇后的寝殿中出来,走快几步,替她打起帘子,涂壁却不领情,还埋怨她道:“你出来做什么?娘娘那儿没人伺候怎么办?”画钩被她说多了,知道她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主,也不恼,反倒讪讪笑起来:“娘娘和太子殿下有话要说,让我出来了。” 涂壁这才嗯了一声,进了寝殿。 薛皇后坐在美人榻上,东宫伏在她膝头,好一阵,才终于和母亲抱怨了一句:“太傅的功课实在太多了。儿臣每每想着要来丽正殿找阿娘和阿姊,总是不得空。阿娘也不知道来看看我。”说到后半句,东宫的语气不免有些委屈。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贪恋母亲的庇护。 薛婉樱抚着儿子的头发,并没有辩解,而是微笑着问东宫近来又学了一些什么? 东宫起先说他已学完了四书,近来在读董仲舒的《春秋繁露》,扭捏了一阵,又对母亲道:“太傅近来,每每让儿臣读《史记》的《吕太后本纪》。” 东宫虽然还年幼,对政事一知半解,但对于父亲和老师的用意却并非全然无知无觉。讲到这里,东宫安静了下来,认真地观察着母亲的脸色。薛皇后却只是摸摸他的头,对他说:“读史明智,但至要紧的,是有所思。阿娘希望,你能做一个不人云亦云的人,书中所说、太傅所教,都要在自己心中先过一过。” 东宫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 - - 东宫睡下后,薛婉樱才披衣走到了丽正殿的后院。 中庭遍植晚樱。四月中旬开的花,到九月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干。月色朦朦胧胧,她隐约看见前头立着个人。 薛婉樱走过去,站到甄弱衣身旁,转头向她:“这么晚了,还不去睡?” 甄弱衣笑起来,一边的脸颊现出一个深深的酒窝:“娘娘怎么每次见着我,都说这句话?” 薛婉樱在脑海里回想了一下,发现还真是这样,也不由有些莞尔。 “兴许是因着——”薛婉樱琢磨了一下用词,“你睡得实在太晚了。” 她偏着头,和她说话的时候,唇边的笑宛若玲珑却转瞬即逝的霜花。那一瞬,甄弱衣终于意识到高淑妃一直在模仿的是谁。 她又看了薛皇后一眼,最终在心里嘲笑了高淑妃一声,东施效颦。旋即,甄弱衣忽地意识到自己竟然能说出东施效颦这样的典故了,不由抬头,深深地凝视了一眼她的女先生。薛婉樱仍含着笑,像是丝毫不在意她的走神。 高淑妃在她耳边说的那几句话适时地在她脑海里复现,“有的人看着固然光风霁月,实则不过是佛口蛇心。” 高淑妃当时是这么说的么? 甄弱衣在宴上喝了不少酒。她一向酒力不错,虽说不上千杯不倒,但从前陪着天子宴饮,每每推杯换盏,天子总是先醉的那个人,留她一人,看着席上的残羹剩菜、杯中半满的酒液发呆。然而今晚,不知是酒喝得太多,还是吹了风的缘故,甄弱衣开始觉得脸上有些烧。 高淑妃的话说得多么情真意切,但凡甄弱衣心里存了一点犹豫、疑惑、怨恨或是别的什么,轻易就会被她动摇。 毕竟人总是升米恩、斗米仇的生灵。反目成仇的种子埋在每一个人心里。 可她看着薛皇后笼在月色里的面容,呆呆地,什么也说不出。她曾对眼前的这个女人抱有深深的好奇心,即使到今日,依旧有极强烈的探知欲。而在千般万般的有关薛皇后的疑问里,有一个是“薛皇后所求到底是什么?”而今这个问题竟然也适合于她自己身上。 甄弱衣突然有些沮丧,因她在心中竭力搜寻,竟没有发现任何她太过在意的东西。她恍然想起,在入宫的前夕,姐姐晚微缩在床上,盖着被子说话。那时嫡母还在,对两个庶女不算好,也不至于苛待。家中姊妹众多,父亲挑来挑去,还是选择了她们二人。 姐姐和甄弱衣说,她希望能有幸中选,才能报答父母养育之恩,也好为家中兄弟姐妹谋个更好的前程。 甄弱衣听了,心中却油然生出疑问:他们的好坏、富贵,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又看了一眼薛皇后,垂下头,像是在脑海中斟酌着自己的用词。她垂头的时候,露出的一段洁白的脖颈,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皎皎的光彩,仿若月牙的颜色。“妾一直想知道……”她伸出手,拢了拢被秋夜的风吹得有些凌乱的鬓发,突然眨眨眼,向她微笑道:“娘娘就从不嫉妒么?” 她生得这样美,举止投足间都是叫人色销魂与的风流姿态,男人见了她会争相拜倒石榴裙,女人见了她无不羞遮绫罗扇。她向薛皇后问出这样的问题,在不知情或者是别有用心的人看来总像是一种挑衅。 薛婉樱完全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先是一愣,而后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没等她回答,甄弱衣抢先道,“妾在家中也有一个阿姊,感情十分深厚。娘娘温柔良善,妾每次见着娘娘便觉得像见到阿姊一般。但妾的阿姊那样的人,每每为夫君添置妾侍,也觉得心如刀割。娘娘何以不妒不怨?” 薛婉樱盯了她片刻,突然朝她招招手,拉着她一道坐到了石井旁被葡萄藤缠绕的秋千上。 “因为没意思。”薛婉樱说。 甄弱衣猛地睁大了眼睛。 - - - 回到寝殿,涂壁果然在等着她。 薛婉樱按了按发酸的太阳穴,对她道:“今夜不必守夜了,你自去休息吧。” 涂壁点点头,又望了薛婉樱,脸上尽是欲言又止的神色。 薛婉樱看出来了,问她怎么了。 涂壁于是道:“当初陛下让您教导贵妃女德,可您林林总总又教了许多旁的东西,这也就罢了。而今两个多月过去了。奴婢斗胆,贵妃毕竟是一殿之主,岂能长久淹留丽正殿中?” 薛婉樱拿着象牙梳子的手微微一滞,而后才道:“再说吧,本宫看她学得还很一般,若是就这般结束课业,岂非辜负了陛下对本宫的厚望?” 涂壁哑口无言,被薛婉樱这么一绕,脑子也开始有点发懵,呆呆地往外走,薛婉樱却又突然地叫住了她,问她:“阿棠今夜也宿在兴庆宫么?”涂壁唯唯点头,又道:“陛下在弘徽殿设宴,高淑妃全权揽责,竟不知知会兴庆宫一声。” 薛婉樱梳着头发,闻言微笑:“她岂会不知?只是知会了难免惹高太后不快,那才是她的立身之本。” 提到高太后,薛婉樱不知怎么又笑了一声,声音很轻,宛若喃语,“可这世上,让她生气的事,实在是多了去了。” 涂壁是薛家的家生子,虽是奴婢,自有也见惯了世家风度,向来不喜粗鄙的高太后。尤其高太后仗着天子生母的身份,几次三番为难薛婉樱,更是让涂壁愤慨难平。因而她听到薛婉樱这句不算恭敬的话,竟忍不住笑了出来。 薛婉樱又看了一眼窗外,问她:“彤史令可有来报,陛下今夜幸何处?” 涂壁恭谨道:“在郑美人处。” 薛婉樱点点头,从床榻上揽过一件外衣,转过头对她道:“备辇,从后门走,去兴庆宫。我有事要和姨母说。” - - - 薛婉樱到兴庆宫的时候,毫不意外地见到了还未歇下的周太后和周棠围坐在主殿中。周棠依偎在周太后身边,软着声音和面色不佳的周太后说趣话。陆贤妃就强撑着挺直腰板跪坐在离她们二人不远的地方,脸上犹带着未干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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