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井夫人说不出话,朱文姝便询问樱井家的嫂嫂,当家当家主母有什么病症。清瘦的樱井嫂嫂指指自己的嘴巴,摇摇头。 原来是个哑巴。 朱文姝隔着毯子摸了摸夫人的身体,胃部一张薄皮下是饭盆大的圆球。 樱井彻拎着水壶回来了,里面的水已经烧开,他倒了一小碗,吹了吹,放到朱文姝身边。 “医生,我母亲的病怎么样了?”男孩局促不安,“我存了半年的工钱,不能再多了。” “你母亲的病……我给她用点药,用不了几个钱。” “真的?”樱井彻的眼睛亮了起来,很快他又生气:“之前的医生都在骗我,骗了我家好多钱。母亲去住院,花了那么多钱也没治好。” 朱文姝心里想,那些医生没骗你啊,你母亲得了癌症,胃里那么大一个瘤子,哪还有地方消化食物和药呢?而且她已经癌症转移,全身都是鼓包了,你该留着钱和隔壁一样办葬礼。 “医生,你能给我姐姐看看,她什么时候生宝宝吗?” “好啊。”朱文姝示意樱井嫂嫂伸手号脉。加上她询问一番最后一次生理期为何时,估算出产期在这个月月底。 “只是……你姐姐营养不太好,可能会早产。”朱文姝从口袋里摸出记事本和钢笔,“你认识字吗?” “认识的,哥哥教过我。因为这个我才能在藤原家工作。”樱井彻自豪地说。 “这是我的诊所的电话和地址,有事你可以找我。如果我不在诊所也不在藤原家,你找那个高个子的男医生也没关系,他是我‘弟弟’。” 朱文姝又吩咐一番产前注意事项,最后取出针筒,换个针头,给樱井夫人扎了一针止疼剂。 这时候用什么药都无力回天,她能做到的只有减轻樱井夫人的痛苦。 扎完了针,朱文姝瞧着还在冒热气的水碗,犹豫再三,决定喝掉。 这白开水有点甜。 “谢谢您,医生,请问我该付多少钱?” “出来说。”朱文姝招手。 樱井家的嫂嫂一手扶着沉重的肚子,一手扶着门框,送二人离开屋子。 朱文姝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站定:“我不收你钱,你母亲的病我治不好,你给母亲准备好后事吧。” 泪水夺眶而出,樱井彻受到莫大的震撼。 “你骗我……”孩子小声说。 “我没骗你,你再找几个医生,他们也只会用昂贵的止疼剂减轻你母亲的痛苦,不会延长她的寿命。”朱文姝说,“让你母亲体面的走,然后迎接你兄嫂肚子里的新生命吧。” 朱文姝想掏出手帕给樱井彻擦眼泪,才想起手帕已经在樱井彻的口袋里。她拿出口袋里的帕子,给男孩擦脸。 “父亲、兄长牺牲了,母亲也要离开我吗?” 不知过了多久,男孩才止住哭泣:“您说得对,还有人需要我照顾、等着我养活呢。我得为姐姐和她的宝宝努力工作。” “这就对了。”朱文姝摸摸男孩的头,把手帕留给他。 “可是,我到底要付给您多少钱呢?” “等你姐姐的宝宝出生了再说。”朱文姝从钱包里摸出几张钱,“先借给你,给你姐姐买点好吃的补补身子。以后还给我。” 樱井彻拒绝:“我有钱的,半年的工钱。” “那些钱留着办丧事、养小孩。万事留一线,以防万一,富裕一些总是好的。” “那我给你利息。”小孩认真道。 “好啊,到时候你看着给吧。”朱文姝说。 离开圈楼,朱文姝低头走了几条街后,突然对一面高墙拳打脚踢,口中大骂“馬鹿”(注:日语笨蛋、白痴的意思,读音八嘎)。 她对一个岛国人热心肠个什么劲儿?没听那孩子说吗?父亲兄长都牺牲了,他的父兄都是敌人的士兵啊!那么多的同胞生活在比樱井彻更艰难困苦的环境中,他们才是最需要帮助的人啊! 可是樱井彻的凄惨正是源于这场战争。如果他的父兄建在,做着正经的工作,那么他的母亲也许会早早得到救治,一家人也不用住在如此憋屈的楼房里。 也许樱井彻和他的母亲、嫂嫂,和这满洲土地上的人一样厌恶发动战争的人。 “馬鹿野郎!”(注:日语读音八嘎呀路,野郎是形容对方粗鄙。与馬鹿合起来意为蠢到没救了) 朱文姝抱住电线杆,一头撞上去。 回到小洋楼,朱文姝看见客厅里坐着个岛国军官。她第一反应是:坏菜,暴露了。敌人上门了。 她刚想转身离开,对方一开口,她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聂冰仪。 “你怎么才回来?遇见什么麻烦了吗?”坐在沙发上的聂冰仪说。 “藤原家有个仆人让我帮忙看病。耽误了点时间。”朱文姝放下药箱,把毓殊扔进去的苞米芯子拿出来,扔垃圾桶里,“聂姐来了,有什么事吗?” “没事我不能来么?”聂冰仪起身,走过来。 “当然可以,欢迎欢迎。”朱文姝尴尬不失礼貌地讪笑。 聂冰仪摘了朱文姝的眼镜,瞅瞅眼镜片的厚度:“你镜片多少度?” “左六百,右七百。”朱文姝的头往前凑,眯眼瞧着眼前的模糊人影。 “四年的时间。你从一个好好的人变成半瞎,厉害。我近视十年才一百度。” 这话有点伤人了,伤到朱文姝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这时一只拖鞋擦着朱文姝头顶飞过来。投掷凶器的人正是站在楼梯处的雪代。 “都是四十岁的人了,你别老欺负她!” 雪代剪了短发扮做男人,此时穿的却是她以前的女式居家服饰,温柔中多了飒爽与可爱。 “四十岁怎么了?四十岁也要寻求新鲜刺激的事物。总不能像她和毓殊一样年纪轻轻活成老夫老妻。对了,我今天看了一本书……” 第二只拖鞋接踵而至,这次打得挺准的,直接呼在朱文姝脸上。 “哎呀!对不起!”雪代赤脚跑过来,“阿冰你躲什么啊?” 朱文姝突然觉得,徐医生也该去看眼科了。
45、第45章 雪代跑过来,捧着朱文姝的脸反复端看。她见朱文姝无碍,才松了一口气。 这是她第一次扔东西打人,估计也是最后一次了。 朱文姝赤耳红面站在原地。她倒不是因为被一个女人捧着脸害羞,而是琢磨聂冰仪那句“老夫老妻”。 雪代瞧她呆呆傻傻的,把朱文姝头顶支棱起来的一撮毛按压下去,转身对聂冰仪道:“你不换衣服,一直在楼下坐着干嘛呢?” 站在雪代身后的朱文姝思索:这么晚了换衣服,也就是说聂姐要住下来的。 “我缓缓,喝多了头有点疼。”聂冰仪说。 “啊——”朱文姝叫出声来。怪不得聂姐今晚说话怪怪的,原来是醉酒了。 聂冰仪与雪代不约而同地看向朱文姝。 “我去给聂姐沏茶醒酒。”朱文姝低头。 “让她自己去,她泡茶比我们厉害多了。”雪代拉着朱文姝的手,让她跟自己坐下,“她喝多了就口无遮拦说话不好听,你别往心里去。” 朱文姝点头,想想聂冰仪平日里端庄、沉稳、理智、冷漠的模样……果然,人都是有两面性的。不不不,徐医生还是表里如一的。 聂冰仪果真自己去厨房烧水泡茶去了。坐在雪代身边的朱文姝甚至觉得,自己打扰了这二人。要是毓殊在这儿就好了,浴室里还有个方形木质浴池,四个人一起泡澡,她一定喜欢。晚上这边两人一屋,那边两人一屋,谁也不孤单。 朱文姝轻舒一口气,虽然她与毓殊几乎每天见面,但她还是想念并且担心对方。 雪代拉着朱文姝聊天,内容包括不限于:哪家成衣店的衣服不错、哪哪开了一家餐厅、最近上映了什么电影、治疗肿瘤的特效药…… 过了十几分钟,聂冰仪端着茶壶和水杯回来了,坐下时还嘀咕:“你们这儿的壶和杯不好,下回来了我送你们一套。” 朱文姝捧着茶杯,目光落在茶几上的梅花盆景。这个季节梅花已经落了,盆景里的梅树枝叶绿油油的,树桩下是充当小草的苔藓地衣。 她想起藤原笹子的房间里有一盆樱花盆景,里面有假山、篱笆,木屋和陶土烧的颜色鲜亮的和服小人儿。可惜那盆树已经枯死了,篱笆与木屋有些破败,落灰的小人儿看着也有些落魄。 她想起孤独身陷敌营的毓殊,想起早上死去的女仆,想起躺在床上枯瘦如柴肚子却异常膨大的樱井夫人,想起死在山寨里、真正的藤原笹子…… 还有四年前被刊登在报纸上的反抗军——那些因天花死去的战士的尸体,竟然被挂在城门外曝晒。 “茶不好喝么?” 聂冰仪独有的冷淡嗓音打断朱文姝的思绪。这时朱文姝才察觉手中的茶水已经没什么温度了。 客厅里只剩下她和聂冰仪,厨房里传来切菜的声音。朱文姝隐约想起刚才聂冰仪好像说了自己有点饿。 “冷掉的茶别喝了。”聂冰仪拿有朱文姝刚要举起的茶杯,“晚上吃饭了吗?待会儿一起吃吧。” 朱文姝点点头,自从得到“鸠山小百合”这个身份后,她一直住在这栋小洋楼里。按理说这是“鸠山家”,她算半个主人,但在聂冰仪面前,她就觉得聂冰仪才是这儿的主人——毕竟这是聂姐掏钱买下的楼。 “有件事我想和你说,你不要告诉雪代。”聂冰仪低声,许是茶水真的解酒,她的眼神清明许多。 “你说。”朱文姝坐直。 “村川芳忠马上要离开满洲回岛国。我不想让他继续病下去了。” 朱文姝知道聂冰仪什么意思。这个“不想让他继续病下去”绝对不是还给村川中佐健康的意思。 她是要他的命。 “需要我帮忙吗?”朱文姝问。 “当然,”聂冰仪说,“有什么药能加剧他的肺病,让他无声无息病死得快点吗?” “他有一直喝凉茶是吧?”朱文姝又问。 “嗯,他很喜欢。他身边的西医也没有怀疑茶有问题,只说他是受不了北方的寒气,是小病。” “我配的毒凉茶,表面上会缓解他的症状,其实会加重他的病情。算下来他喝了四年。”朱文姝思索,“想杀他也不难,他现在惧冷,一点风都会要他的命。” “只要让他见风就会死吗?” “不是,我刚才说夸张了。见风会使他重病不起就是了,不过夏天里泼他一盆冰水,估计他活不了几日了。” 聂冰仪点头:“好,我想想。”片刻后微笑:“你胆子果然很大,看来爱哭和胆子大并不冲突。” “我现在不怎么哭了。”朱文姝嘀咕。 “人长大成熟就会克制自己,很多事不能随心所欲地去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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