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川重病,倒是和“快死了”差得很远,他只是整日待在屋子里,不敢见风着凉,否则必定肺病复发。 金芳珍拜访了村川。那村川也真是傻,这时候还对聂冰仪深信不疑。金芳珍暗自嘲笑,想着阴险残忍的岛国人里出了这么个傻子。村川与她聊了两三句,无外乎哪里风景好、哪的人好,最后又说起了故乡,很是高兴。 金芳珍猜着他是有什么喜事,总不能是找到志村小姐了。 “金君,我要回故乡了。”村川说。 “哦?”金芳珍故作惊讶。 “我病了这么久,在情报局做不了什么。我的兄长去大平洋立下了大功,父亲很是骄傲,我想,有哥哥在,我不必再努力了。” 金芳珍想着:你是什么绝世傻逼?不努力做个混子很骄傲么?瞧瞧你的窝囊样,你连你喜欢的女人被人偷走了藏起来了都不知道。你这么弱小可怜又无助,回到故乡会幸福吗?你这辈子注定要活在你哥哥的光辉下。你在你老子眼里就是个废物,就你这样的,婚嫁也没法自己做主……瞧你模样不错,等着被当做公主送去和有权有势的女人家联姻去吧! 自己怎么想的那是一句也不能说出来,金芳珍惋惜道:“村川君还没找到志村小姐吧?您这样回到故乡,安心吗?” “找不到便找不到了,我们之间是真实存在过的,她永远在我心中。” 岛国人说话拐弯抹角的,金芳珍砸吧好一会儿,才明白村川的意思:我们滚过床单,我满足了,不亏,我爱她,但是我还得生活。 有那么一瞬间,金芳珍想扇死这个男的。 什么痴情男儿……志村失踪时,村川从没亲自去找过她。倒是感情从不外露的聂冰仪找得尽心尽力。 想想也是,村川谈恋爱,都是聂冰仪帮他谈的。谁喜欢志村、志村喜欢谁,显而易见。 这傻子没救了。金芳珍有点怀疑,村川有没有过聪明的时候。 金芳珍顿觉无趣,稍晚的时候,她与村川道别,离开村川家。 男人都是畜生——这是金芳珍少女时代悟出的真理。她阿玛是一个、初恋情人是一个、养父是一个、村川是一个、宇佐美也是一个。 宇佐美是藤原大公看中的学生,藤原大公本想把自己唯一的女儿笹子嫁给他,可惜,造化弄人,笹子出了意外。 如果说志村小姐被村川祸害了,金芳珍还有些惋惜,那么笹子被胡子掳进山寨,她就有些幸灾乐祸了。 那是金芳珍见过的最猖獗的“胡子”。就在去年初春,宇佐美与藤原笹子举行新婚典礼前数日,那群悍匪劫走了笹子。等笹子被军队找到时,胡子早就跑了。而笹子,只穿着单薄的衣衫,被人丢进冰窖。 冰窖里除了笹子,还有一具死胎。笹子经历了什么,不言而喻。 宇佐美不愿意娶这样的女子为妻,藤原大公无比愤怒。大公怜惜女儿,靠着自己的权势罢黜宇佐美。满身冻伤疤痕、甚至面部肌肉坏死的笹子,精神也变得不正常了。藤原大公本想把女儿送回本土,却是被笹子拒绝了。 笹子少有清醒的时候,她一旦醒过来,满心只有复仇。 金芳珍想着自己贵为满清格格,被身为岛国浪人的养父糟蹋,而笹子身为公爵的女儿,被满洲的山匪祸害,她没有同病相怜的感觉,反而觉得爽快。 毓殊死了,长得像毓殊的笹子疯了,这些个被父母疼爱的女孩子被残忍的世道撕裂,金芳珍无比畅快。 唯有聂冰仪对笹子还不错,偶尔会带着慰问品去探望笹子。金芳珍想起来,当初她与笹子、聂冰仪相处并不愉快,而笹子总是去找聂冰仪喝茶的。 晚上,金芳珍驾车路过藤原笹子的住处。她见公馆还亮着灯,索性前去拜访。她与卫兵说明来意、证实身份,卫兵报与管家,管家又去说与主人家。最终管家一脸歉意地告知金芳珍,鸠山医生正在为大小姐听诊,今日大小姐心情不佳,不能接待来客。 心情不佳?看样子又是发疯了。金芳珍点点头,道:“藤原小姐近日别的可还好?是否有了胃口?” “劳金司令关心,我家大小姐不喜别的,故乡的菜还是能吃两口的,晚上喝了小半碗鱼翅羹。身体……也还算好。” 才小半碗羹汤,也就是说笹子没什么食欲,管家支支吾吾地说“也还算好”,那就是不好,金芳珍心里有了谱,也就告辞了。 临走前她望了一眼笹子的房间:窗帘挡着、灯开着,不见人影。 自己真是想多了,金芳珍以为笹子会躲在窗帘后偷窥的。 “怎么样?她走了吗?” 屋子里,藤原笹子身着松垮的浴衣,披散着光可鉴人的凌乱秀发,盘腿坐在榻榻米上,脸上扎着好几根银针,手里拿着一块……沙琪玛。 这是她的私人医生鸠山小百合买给她的。她本来想吃烤地瓜和馅饼,可惜,这两个吃完屋子里一股味儿。她不能让人知道她在屋里偷吃东西。 小百合许诺下次给她带烤玉米。 “走了。”躲在窗户下的小百合收起化妆用的小镜子,“你怎么不自己看?” “我见到她,恨不得立马把她碎尸万段。所以还是不见的为好。”笹子说。 小百合叹气:“也是,上次你见到她,差点拿餐刀捅人。” “我是疯子,她不会在意的。” 笹子鼓着腮帮子,完全不像面部肌肉坏死的模样:“你头上怎么有根白头发?” 小百合戳着笹子的脸蛋,她越戳,笹子越来劲儿。 笹子叼着沙琪玛,欲图拔掉小百合那根白毛。小百合拍掉她那沾油的爪,接着,扒开自己的头发:“别拔了,你拔不完。消停会吧你。” “你还没到三十,怎么比四十岁的聂姐还老!” “我为什么老得这么快?”小百合眯起那双妩媚的眼睛瞧着笹子,“还不是你劝人学医!” “没没没、姐姐不老、姐姐不老,瞧瞧这脸多嫩眼睛多水灵,就是多了几根白发嘛!你看睿智老头哪个不长白毛?宽心、宽心,要记住你是三十岁、毕业于庆应义塾大学、在德鲁留过学的大才女……”笹子的中文无比流畅,甚至带着一点满洲人的腔调。 小百合刚要抬手削她,管家敲响房门。小百合收了手,去开门。 管家朝小百合一鞠躬,又朝大小姐一鞠躬。他一抬眼看见大小姐满脸银针,吓了一跳。 “鸠山医生,这、这……大小姐她好些没?” “脸部肌肉稍微能动了些。腿上的风湿还要治一治,少吃豆制品、鱼鲜这些寒性食物。” 好了,这下大半的和食被过滤掉了。管家琢磨,这大小姐还能吃什么?从前大小姐最喜欢故乡的鱼鲜。 管家应了声是,纠结着离开大小姐的卧房。大小姐的餐点,还是交由厨子们去想吧。 屋子里只剩下当初的二人,小百合又在笹子脸上施了一针,笹子的面部肌肉抖动,她张嘴说话,半边脸却是不动的。 笹子大惊:“你可别把我扎坏了!” “以前我什么都不会,你随便让我扎,现在我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医生了,你反而怕了?”小百合叹气,“放心吧,我扎两针只是让你肌肉酸痛不敢动罢了,只要你多活动几下,会恢复的。” 笹子讷讷点头,想着扎两针总比让她自己装面瘫方便。 小百合收了医药箱,与笹子道别。临走前笹子起身拥抱她。 “要保护好自己啊,姐姐。”笹子小声说。 小百合指尖轻抚笹子的面颊,那儿有着肿胀难以下褪的红色斑块。嘴角鼻尖处的皮肤干燥皲裂,有些地方色素脱失、有些地方色素积沉,白一块黑一块的很是难看。 只有那双眉眼,还有原来的影子。 “你才是……要好好保护自己。”小百合紧紧搂住笹子。 “疯了的笹子,比清醒的笹子要安全。”笹子微笑着说。 “明天我还会来看你。” “明天见,姐姐。” “再见。” 小百合鞠躬后退,合上绘着雪山与樱的纸糊推拉门。待屋子里的灯熄灭,她才离开。 无论是她还是妹妹,都舍弃了原来的名字,活成了不存在的人的模样。 小百合揉捏睛明穴,从口袋里摸出一副老土的圆框眼镜。要配上“文姝”这个名字是要付出的,真实年龄才二十六岁的她,头发已经花白、眼睛也看不大清东西了。 这大概是熬夜看书学习的代价吧。她有那么多语言与知识要学,只为了成为真正的“鸠山小百合”。 许是成为间谍后太过紧张劳累,小百合——朱文姝踩空台阶,从楼梯滚落下去。 “来人呐!鸠山医生摔倒啦!” 阖上双眼前,朱文姝听见藤原家女仆的呼喊。
43、第43章 字画撕裂声、瓷器破裂声、桌几挪动声、拉门倒塌声…… 还有女人嘶喊声。 管家局促地站在门外,一边鞠躬一边用帕子不停地擦汗。他每次弯腰低头,脑袋都近乎夹进膝盖间。即便如此他觉得这样还不够,干脆五体投地。 管家一张猪腰子脸被地面挤成平面,一身妥帖的西服被汗水浸透了。 “请宽恕我!大小姐!”管家大喊着,他不敢抬头去看“发疯”的主人。老人余光瞥见自己带来的、伫立不动的男医生,于是赶紧拉扯男医生的裤腿,让他一同给藤原笹子道歉。 都怪鸠山小百合,她前天一不小心摔伤了脖子,不能起身走动,推辞掉昨天的看诊。大小姐的病情又不能耽搁,小百合便推荐了她的弟弟幸之助。 笹子大小姐被可恶的山匪伤害过。大小姐回到家后,那是一个男人都见不得。可怜的大小姐,从前是很亲近自己这个老仆的。这下连侍奉她二十多年的自己也不认得了,见人便是发疯破坏东西。 偌大个新京,寻不来第二个能像小百合一样能将东西方医术结合的女医生,管家一时心切,便带来了小百合的弟弟幸之助。幸之助虽年少,但也是学贯东西的优秀医生。当幸之助跨入房门的那一刹那,笹子拿起挂在走廊墙壁上的胁差,捅了上来。 如果不是管家手快拉了幸之助一把,鸠山弟弟可能一命呜呼了。 女仆们趁着间隙一拥而上,不顾生命危险夺下胁差。没了武器的笹子便举起装饰的瓷器砸向门外。到了后来,女仆们齐刷刷地跪在屋子外磕头流泪。 “请宽恕我们,笹子大小姐。”女仆们卑微又可怜。 幸之助偷偷抬眼窥视藤原笹子,发觉笹子只躲在屋子里,不肯跨出门一步,并且大多数时候,她只朝自己和管家扔东西,除了舞弄胁差时,她并不会伤害女仆。 “管家先生、管家先生。”幸之助压低嗓音,“是不是只有女医生才可以接近笹子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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