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蚂蚱塞到我手里,“不过,这只是妄想。” 我不明所以,关于艺术的分析理论体系,欧洲的人文艺术家们早就钻出各种观点,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所以未曾接触。 张海杏道,“刚才说的那个理由听起来略微虚假,我猜测真正的动机是为了防范艺术对现实的蒙蔽。” 我追问这怎么说。 张海杏指着落日道,“比如,我把这幅画面转移到油画上,标注为奉天中华民国二十年。交给不知情的人欣赏,他只会觉得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的这里,是一派自然平和的田园牧歌。” 她指向离我们只有几米远的哨所,“很明显,作画人漏掉关键信息,现实被裁剪了。” 我道,“所以,你们需要掌握这一套艺术话语体系,以此分辨哪些是刻意为之,哪些才是真实的记录?” 张海杏叹道,“是的。几乎所有的随葬品都伴随意识形态和墓主的自我意淫,历史也是如此,可以这么讲,这个世界压根就没有真实的记录。” 哨所的木门就在手边,张海杏靠着土墙,抱手望着陷入地平线一半的太阳,光芒模糊,一层层分明的夜色逐渐盖来。我们在门边站到天黑,站到视野暗淡。 张海杏道,“走,看看今晚你做什么梦。” 我无奈道,“梦里别再死人就好了。” 张海杏笑道,“按照我现在的水平不能保证,但据说,如果练成了,铃铛甚至能干扰你的思维,把不属于你的故事穿插进原本的记忆,让你分不清孰真孰假。” 我捏了捏那只草蚂蚱的腿,很干很脆,轻轻一搓就碾成粉末,“你可别乱篡改我的记忆,这种事还是有点恶心人的。” 张海杏笑道,“放心,我还没那个本事。” 第171章 【番外】黑瞎子篇:《奉天旧恨》贰拾伍 得到我的许可之后,张海杏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实验,不会预先通知,幻觉之后人听不见铃铛声,有时我坐着发呆,不知不觉被铃铛干预产生幻觉。 我姐坐在晒谷场的军车上,仰头盯着灰蒙蒙的天,一发炮轰地炸过来,肉沫血沫像雨一样哗哗下半个小时。或者我娘跪在偶像面前,嘴里嘟囔念着阿弥陀佛,那座小雕塑突然活过来,拎刀砍走我娘的脑袋。 诸如此类,种种幻觉突然降临难免让人心惊,刚开始手足无措,但重复过多血淋淋的画面,我很快麻木了。在我无感于生死屠杀之后,张海杏的操纵水平显著提升,她开始根据我给她讲述的个人经历,加入捏造的情节。 这种感觉很像回到过去,我不断被送回出国那一天,在广州码头跟家人道别。船坞里人声沸沸,烈日高照,晒得人头脑发晕,浑身的肉都炸出了油,从脑门流到脚后跟。同行的同学家里的小妹不堪重负,中暑晕在铁板上,手臂烫出了顶大几个水泡,被扶到阴凉下灌温水,仍不愿离开。 大夫人絮絮叨叨念着一定要出息,一定要报效国家。我的耳膜被晒厚了,她说的话都变成水汽蒸得干净。 我爹面无表情,站在送行的一大家子人正中,瓜皮帽上一枚绿宝石色泽鲜亮。他独占一部分空间,脸上的情绪说不分明,我总觉得他应该很悲伤。 我姐抱了抱我,把最后一只皮箱塞到我手里,“好好照顾自己,家里给你来信,你若是忙,就不必着急回信。” 我点头说是。 一声悠长的船笛浩浩吹过码头平静的水面,一瞬间安静下来,飘出短浅的哭声,男女老少各类声腔夹杂,嗡嗡不绝,是潭柘寺的佛音。船笛催人离别,我跟在同学身后,踩着铁梯往船上走。离地面越远,海水的气味越浓,死鱼死蟹成堆摊在护坝石上,两三个光膀子的小孩在浅水游泳,晒得黝黑,像没刺的海胆。 踏上甲板,所有人都不愿回房间,一个个挤在护栏处,朝下面的人潮挥手,分不清谁是谁,总归是离人。我被推搡着趴在护栏上,死死抓着箱子,在下面寻找我爹我娘的脸。 人实在太多,维护治安的坎子们站成人墙,把他们往外推。我找不到家人在哪儿了。 太阳更晒,我被禁锢在日头之下,不得不面对这场没有结果的寻找,心慌,像烧起来的船和北大营。 我醒了,一身冷汗,整个人挣脱梦的水面。 张海杏蹲在土炕上摆弄铃铛,“怎么样?我加了点更深层次的信息。” 我擦了把额头的汗水,神情恍惚,梦的水沾了全身,醒不过来了,“你可以给自己试试,感觉很不错。” 张海杏歪头看了看我,扔了条毛巾,“很可惜,操纵者永远不能被铃铛影响,否则会不自觉地加进自己体验过的痛苦,但这种痛苦放在别人眼里,可能只是屁大点事儿。为了避免失效,在学习操铃术之前,我们已经建立起了免疫机制。” 我坐起身,抱着脑袋甩了甩,想把心慌甩开,“这么说,铃铛对你没效了?” 张海杏道,“也不一定,我小时候学的书籍里记载过,张家用来施展幻术的青铜铃铛都是从西藏的某个地方运出来的,除了那里的居民,没有人拥有制作这种铃铛的技术。这种不人道的方法向来讲究制衡,母胜于子,所以我应该无法抵抗西藏那里的铃铛幻觉。” 我突然想起张海客所讲的泗州古城放野,哑巴冒险进入,就是为了取一只代表族长身份的铃铛。 “张家族长手里的那只铃铛有什么效用?既然能成为族长信物,那么一定有特别的用处。” 张海杏摇头道,“这是族长才能知道的事,我没见过那只铃铛,不过听说,那只铃铛内部结构极为精细,并不是我手里这种敞开发声的铃铛。” 铃铛发声是通过震动带动空气,封闭小空间里的声音会很沉闷,传播力更为微弱。难以想象一只无开口的铃铛会是怎样的声音。 我问道,“你们没有去过西藏的那个地方吗?” 张海杏略微惭愧道,“你有所不知,张家运行机制泾渭分明,海字辈负责对外事宜,内部运作不是我们可以触碰的。我想查,也需要南洋档案馆的同意,除非极特殊的情况,张家人绝不会动用海字辈查内部信息。所以,没有特别允许,我们甚至无法踏进西藏的省线。” 又多了一个词,南洋档案馆? 我问,“这个档案馆是怎么回事儿?南洋?其他地方也有类似的机构?” 张海杏道,“这是张家在全国各地搜集资料的专设机构,张海楼是南洋的负责人之一。” 她顿了顿,提起另一件事,“我哥说你们在哈尔飞见过一位张姓军官,他叫张山启,山字辈,内部成员。” 山海相对,看名字就充满内外制衡之感,我失笑,这套机制放在今天可谓弊端重重,电话电报应用越广,信息及时性的要求越高,没想到张家还在延续旧一套,也该学学America的三权分立,“有点落后了。” 张海杏叹道,“海字辈被内部排斥也不是没有原因,内部掌握话语权的是一群活了一百多岁的老头子,海外张家试图改成更先进的组织制度,都被那群老头拒绝了。每次开会,他们跳脚嚷嚷着说张家绝对不会有错,海外张家索性放弃了,自行在德国建立一套处理机制,但因为缺少本家内部掌握的核心,海外张家跟其他普通的家族一样,只是钱多人多。” 我脑子里浮现出一群长相年轻的张家人坐在类似罗马法院的建筑物里高声争辩,不由得哂笑两声,“他们怎么这么固执?” 张海杏叹道,“可能跟那个核心有关,我们也在寻找原因,海字辈什么也不知道。前几年张海楼他们一直在调查,以为找到族长就能解决这个问题,如果海外张家拿到核心,那么就能再次建立张家,一改如今分崩离析的局面。那时候,打走日本鬼子都不算事儿了。可惜的是,族长也不清楚。” 我疑惑道,“听你这么说,哑巴怎么像个没有号召力的假族长。” 张海杏苦笑道,“在一部分人眼里,族长确实是假族长,而且还是导致张家如今溃败的原因。我哥不愿意给你说这件事,是因为这件事的经过,对张家而言,无疑是一种耻辱。” 我叹道,“你不说也可以,我只是个外人,知道再多其实没有任何帮助。” 张海杏把纸笔递给我,“你先写下刚才的幻觉,尤其注意违和的细节,下一回我需要纠正。族长的事,我得再问问我哥的意见,如果他同意了,我再一五一十告诉你。” 我在本子上写下“码头”两个字。 张海杏跳下床,推开窗户,往外探了探,“我得提醒一句,你已经身处局中,算不得外人了。” 她说这话时,我正好写到“登上铁梯”一句。 “你今年多少岁了?” 张海杏咦了声,“姑娘年芳二十二,咋了?” 我叹道,“只是在思索怎么称呼,我小你两岁,该叫你一声海杏姐。” 张海杏笑了笑,“叫两声来听听?” 我嘿嘿一笑,唤了声姐。 张海杏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没事儿,都会过去的。” 第172章 【番外】黑瞎子篇:《奉天旧恨》贰拾陆 张海杏的操铃术技艺进步到何种水平如何我不得而知,后来我再没见过惊悚可怖的场景,大都是些偏向日常的生活,比如一家人围坐吃团圆饭。幻觉中的我好似全然忘了来处与去处,像一个称职的好莱坞演员,照着一套夸张的默片演艺方法吃饭对讲。 轮了几次班后,日本人终于偷袭了。 这晚守哨所的是一对年轻兄弟,弟弟开车回村通报,把车喇叭按得嘟嘟响,张海杏老早就听见动静,掀开帘子,边穿厚衣边叫我们速速准备。张海客保持着谨慎习惯,睡觉时枪也别在后腰,他很快收拾完,出门向耿继周汇报。 我跟在张海杏身后,扛枪别弹挤上军车。摇摇晃晃,枪杆子顶来顶去,睡意全散,我心里有种莫名的期待和紧张,这份混合的感受有种灼热的温度,只能紧紧抓着冰凉的铁器平复。在夜色和发动机的轰轰声中,几辆军车往平原深处进发。 已经是十月下旬,临近月末,挤在人群中不觉寒意,所有人都是暖烘烘的,热血能驱走所有寒冷。在我身旁的,除了张海杏,还有一个小伙子,十七八岁的样子,胡茬还软,眼睛雪亮,盯着身后远去的白旗堡村。 小伙子扯了扯我的袖子,小声问我,“你杀过日本鬼子吗?” 我摇头道,“暂时没有。” 说不定待会就杀了。 小伙子激动道,“我也没有,拿到枪老子就盼着这一天了,干死他们,狗娘养的!” 我点头说是。我企图让自己从这种激动里逃走,但眼前不时闪过我姐被炸死的画面,红的肉和血,怎么洗也干净不了。 我骂了句操,攥紧了枪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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