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军车的车厢里,血液浸入纺织物,还没干透,顶着无边无际的星空和月亮,手指有点发麻,我蜷缩一下,轻轻抱住自己。 视线望到脚边,有几滴小小的红,红豆。 哨所修得很结实,矮矮低低的小房子,里面只有两张土炕,剩下的空间堆满炸药子弹和机枪,落脚困难,我不得不整理一遍,把它们推到两张床的尾巴处。 我把必用品搬到土炕上,夜里不能点灯,摸黑之下,眼睛很快习惯了光线差距。张海杏早已拎着馒头和腌菜进屋,东西往地上一搁,上床开始睡觉,呼吸均匀,很快入睡。怕影响她休息,我不得不停下收拾的动作,挨着自己那张床坐下,屁股靠着边缘,身子一矮,能看到小窗户外的林子。 风吹得呼呼响,干卷的树叶像风铃一样撞来撞去,我痴痴听着这阵自然的乐曲,觉得整个人都被带走了,被风这么一洗,身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突然,我从这阵哗哗里听到一句呼唤,叫的是乌日图那斯图,我的名。 我猛然反应过来,这是姐姐的声音。 我看了眼床上的张海杏,蹑手蹑脚拉开门钻出去,十月初,北方的冷从地底慢慢爬出来,我走在风里,狠狠打了个哆嗦,衣服里干透了的血液好像变成了冰,冻得我牙关发颤。 声音不远不近,正是从树林里传来的。我站在小道入口,望了眼不见一丝光的深处,太黑了,黑水流下来,快要到脚边了。 我往外退几步,“姐?是你吗?” 那个声音突然停了,风声也停了,蛐蛐被冻住,整个世界泡进水里,沉默代替风,扑面而来,淋了我一身。 一盏红灯笼从尽头晃出来,越来越亮,灯笼竹竿上有一双白得刺眼的手,比张海杏还白,像最好的透光瓷器。灯笼红光一圈晕开,那双手失了白,变成红,鲜血一样的红。 我看不清这个女人的长相,无法确定她是否是亡姐,此刻她来找我又是基于什么理由,我应该是在做梦,靠着窗框睡着了罢。 我爹教过精怪缠梦的解脱法子,咬舌头,咬出血,趁其不备,一口喷去,热血滚着生魂精气,能驱邪祟。我还在犹豫,如果真是我姐投梦,那便不该喷这口血。 我等了很久,那盏灯笼一直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左右摇晃,它的位置压根没有变过。它想让我进去。 我叹了口气,气温过低,出口变成白雾,飘飘渺渺,我从中穿过,踏进那片泛着红光的黑暗。 我姐穿着一身暗红小袄坐在一把椅子上,晃着手里的红灯笼玩,神情恍惚,似乎陷入回忆,变成一棵盘踞内里年轮的年轻的树。 我叫了声姐。 姐茫然抬头,惊讶道,“你怎么来这了?你也死了!” 这份惊讶夹杂怒意,随后回归茫然,她似乎把我当成了一个梦。 我半蹲在她身旁,靠上她的膝盖,“姐。” 姐把手放在我的头上,轻轻揉了揉,“你烧几本刘半农的话本子来,姐在下面整日无聊,快死透了。” 我闭上眼,点点头,说了句好。 我闻到蜡烛的气味,像极了几年前我在姐那,听她讲自个写的小传奇,男男女女,恩恩怨怨,爱来恨去的小爱。我问过她,怎么尽写大团圆,不交代故事背景。 姐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故事里的角儿满脑子都是眼前人,早就忘了眼下站在哪条河里,我写不写,对他们而言,并无作用,背景是给看客用的。” 姐道,“小齐,你抬头看看姐。” 我刚想睁眼,却听到几声枪鸣,很响的声音,像手榴弹炸了。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裂开,巨响之后的静悄悄,碎得悄悄,我被溅了满身的碎块,睁不开眼,是肉沫子和血沫子,盖住眼皮,太重了。 我张大嘴,用力喘气,嘴里也钻进血肉,有点腥的甜,腐烂的苹果。 我猛睁开眼,天光大亮,一束金光照进眼里,灼热又冰凉。 张海杏已经醒了,打着哈欠看着我,“你怎么不叫我?说好一个人守四个小时,况且,你还睡着了。” 我摇摇头,“做了个梦,一时没醒过来。” 张海杏从布兜里摸出两个馒头,塞给我一个,咬了一大口,边嚼边说,“大酱在布兜里,你要吃自己取。反正无事可做,要不你给我讲讲梦见啥了呗,感觉你很会讲故事,做的梦应当不一般。” 我咬了口馒头,慢慢嚼完这口,嘴里冒出些甜味,这是植物的甜,跟肉类不一样。 我道,“你不怕被吓着?” 张海杏扑哧一笑,“昨晚打小鬼子都不怕,我怕个屁。” 我把梦细细给她讲完。她听完,只发出一声长叹,随后又问,“你知道刘半农吗?” 我称知道,写苦情话本子的。 张海杏笑着摇头,“不,他投了□□,回首往日的作品,只觉得十分羞耻,现在一心一意宣传马克思思想。” 我叹道,“有机会托人买几份,我姐应该不会介意,在下边儿也得与时俱进,掌握先进思想,做鬼也要当一只摩登鬼。” 第169章 【番外】黑瞎子篇:《奉天旧恨》贰拾叁 张海杏笑道,“轮班结束后回村,让我哥想法子帮忙弄几份简报,烧给你姐就是了。下回她再来梦里寻你,嘴里念的就是马克思和共产主义了。” 我说了句谢谢,继续嚼着松软的馒头,不知道张家人用了什么法子,冷馒头跟刚出锅的并没太大区别。 哨兵工作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主要任务是防范日本人偷袭,不求应战击退,只需通报速度。如遇敌袭,需要一人立刻开走藏在草垛里的军车回村报信。时间极其宝贵,慢一分钟意味着敌人摸排范围越大。为了应对这种威胁,经过商议,我们俩拍板决定张海杏断后,我只负责开车往白旗堡村奔。 其余时间闲得都能摸牌,吃完早饭,我扛着枪沿着哨所进行大范围巡逻,并无异常,道上的车辙还是几天前我们从北平回来时留下的。这一走,才发现哨所离草垛场有近一千米的露天平地,如果日军队伍中有狙击枪手,凭我这三脚猫功夫,只能变成移动活靶子。 回到屋里,我把顾虑讲给张海杏,她听完轻蔑一笑,重复昨天的话,“你怕是还不清楚张家人这三个字意味着啥。” 估摸她在东北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已经向强大的口音屈服。我被不伦不类的腔调逗乐,想笑又不敢,只能故作深沉地点头称是。 张海杏吃完馒头,倒了杯凉白开,咕咕几口灌完,把茶缸子往小桌一丢,施施然地推门而去,留下一句,“为师去去就回。” 我惊觉自己被占便宜了,要论师傅,那也得是张海楼,她张海杏一个女人,何德何能当我的师傅。突然,我想起这人夜里冲完凉,穿着背心露出的腱子肉,心里那点不满瞬间散开了。 我在屋里坐了会儿,近来一段时间总是乘车,四肢略微拘束,我便走到外面,靠着门框傻楞,一边轮胳膊打半招五禽戏,即上半身的招。 我们离开这几天,还发生了一件大事,秋收了。上个月沧浪般的水稻田此时光秃秃的,只留着小茬存水保土,几群小麻雀在田里飞来飞去,时高时低。晒谷场空荡荡,几垛稻草塔挨着四角,大米都运进白旗堡村里面了。 张海杏从小道走到晒谷场,沿整片空地绕了一圈,草塔对比下,她微小得像一只麻雀。 军车还停在哨所旁边,我寻思半分,进屋拿了钥匙,把军车开进晒谷场。 张海杏往边上挪几步,指着离哨所距离最近的一垛草塔,“停这儿吧,你少跑一些路。” 我用眼神表达感激,速速停好车跳下来。 张海杏丢给我一双梭织手套,“咱们得用稻草把车藏起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张大仙已经施展神功,操纵手腿直接爬上了草塔,用时不过两秒。这里其实用飞更合适,为了保护牛顿,作者便弱化这惊人一幕。 张海杏站在草塔顶部,朝我挥挥手,“待会我往车旁边扔,你捡起来往上堆。够了就叫我名字。” 我点点头,还没戴好手套,脑袋就被一把稻草砸个正着。 我以前没干过这种活,有手套省去皮肉之苦,但忘了找块布条遮口鼻。一开始没觉出什么不适,我把军车遮得差不多,仰天叫了声张海杏,洋洋洒洒的稻草把雨才停下。低头时,鼻子流出一道液体,我抹了把,红的血。 张海杏跳下来,看到我呆愣的样子,皱眉啧了声,“赶快回屋洗洗,稻草里的碎屑进鼻子了,我不说你就不知道弄个布遮一下?” 我把手套脱了,丢到张海杏怀里,仰头慢慢往哨所移动。 张海杏比我先到,我进屋时,她已经替我打好一盆水,一条湿毛巾搭在搪瓷盆沿。 我赶紧用凉水拍后颈,鼻血落到土面里,蓄了一小滩。匆忙赶工,哨所的地面没有夯实,半松软的沙土见着血,就像禾苗见着水,很快汲下去。我嗡里嗡气说了句谢谢。 张海杏坐到土炕上,撑着手吊儿郎当的,“没想到你还真是贵公子,身子骨娇嫩,这么点刺激就遭不住。” 血流得少了,我不敢停,继续啪啪拍脖子,“小时候患大病,差点死了,他们不敢让我学太多体术,我骑个马,我爹都心惊胆颤的。不过我的屁股很厚实,也是被我爹打出来的。” 张海杏疑惑问,“得过病?几岁的时候?” 血彻底停了,我用湿毛巾擦干脸上的血痕,狠狠踩了脚偷血吃的土地公,“记不太清,五六岁吧?我姐告诉我的,高烧不止,昏迷,嘴里说胡话,跟鬼上身一样。全家人都吓坏了。” 张海杏道,“难怪让你学奇门八算,这是有天赋啊。” 我笑道,“有可能,正经的东西,我只学了这一个。” 张海杏问,“后来病怎么去的?” 我确实没有太多那段时间的记忆,尚未记事,只记得自己不能出门,整天坐在窗户下,傻愣着看院子里忙碌的他们,偷听下人讲话,知道了不少混事。 “还是我姐说的,他们给我吃了个什么东西,好像叫麒麟什么玩意儿,我的病就好了。” “麒麟竭。” 我恍然想起,确实是这么个名字,“对,就是你说的麒麟竭。我姐也不知道我爹从哪搞到手的,那玩意儿真的好苦,不过只苦了那么一瞬。” 张海杏盯着血陷下的位置,“如果我没猜错,这是张家给你爹的。” 我愣了愣,对这个答案不是很惊讶,“虽然我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但看功效,算得上灵丹妙药,要不是后来我忘了名字,不然还真得用现代医学分析分析。这么贵重的药,我爹花了多少钱买的?” 张海杏扑哧一笑,“张家从不卖麒麟竭,你吃的那块应该是从墓里带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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