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杏翻了个白眼,“你需要好好认识一下张家人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眼看着她将把话题扯到强迫我承认自己很无知,我赶紧另起话头,问哨所里的人怎么样了。 张海杏冷哼道,“还能怎样,日本人还派了狙击手,两枪就毙完了。” 我叹道,“无可奈何,投奔耿继周的,除了他自己带出来的一批部队,剩下的都是老百姓,没有经过系统训练。况且,白旗堡村现在十分缺教官。” 张海杏道,“你们跟救国会的人接触得如何?他们应该会分派人手支援。” 我想起老黄的和蔼,“挺好的,这次运回来的只是一部分物资,明天会专门组成一支运输队负责这事,救国会允诺的援助不仅是物资,还会调遣指挥员。不过他们声称人才难找,军校毕业的大部分人都在各处身负要职,很难特意调出人员,他们说只能尽量,讲都讲到这份上了,我们只能往下等,如果运气好有人来,就看耿继周怎么安排接头了。” 张海杏点头道,“我知道了,事态确实急迫。来新民之前,我哥就打算负责部分训练内容,看来他明天就得抬这个担子了。”她沉思半分,接着道,“陈广忠出力计划排兵布阵,我们俩也不能坐以待毙,我有个想法。前两天日本人偷袭,我们派人支援,才打了几枪,他们就迅速撤离了,毫不恋战,显然只是为了试探白旗堡村附近的防线如何。恐怕以后少不了这种夜间偷袭,我们必须做好防备工作,现在训练不足,人手不够,要不你跟我去大路上的哨所吧,我哥也分身乏术,眼下只有你能配合我了。” 我无法拒绝,能多做一件事也好,“行,需要给耿继周申请一下吗?” 张海杏笑了笑,“不用,日本人偷袭那天我就想这样安排了,二当家已经同意了。” 我略微无语,怀疑她的目的不单纯,“你不会是想继续听你家族长的事迹吧?” 张海杏扯出一个灿烂的笑,“你猜不到的,明晚去了就知道了,不要着急。”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拎着铜壶去屋外接水,同时吹了两声短促的口哨。我不清楚用口哨来形容这种声音是否恰当,但也没关系,无论命名如何,都是从嘴里蹦出来的。我从没听过这样的调子,像猿猴发出的呼唤,或者赶鸭子时哒哒哒的催促。 后来在德国,我参加了一场官方举办的非洲文化展览会,一个非洲小姑娘表演了他们的特色音节,声调跟张海杏发出的几乎一样,不过两者所处环境差异很大。小姑娘盘腿坐在用红布围出的一小片圆形空地上,我们站在圈外,不允许拍照,听不懂语音,唯一的信息是旁边立着的易拉宝,印刷着她的身份:姆扎布人。 到了休息时间,陈广忠洗漱完回屋,挨着床坐了半天,没有丁点睡意,还是决定去外屋继续研究地形模型,搞战术计划。 我们睡的屋子跟外屋之间没有门,挂着一块窗帘布作为隔断,陈广忠点着煤油灯,影子拉得很长,我躺在床上,正好能看到外屋墙上那道长影,不时有一些动作。窗外有风吹进来,煤油灯一晃,陈广忠的影子也晃了晃,像在跳一个人的探戈。 我笑了笑,感觉自己有些不知好歹,活在艰苦时代里,竟然还有心思想一些没用处的消遣。 张海客这会儿很精神,坐在小桌上写东西,估计正是张海杏所说的训练计划书。 他搁下钢笔扭头问道,“笑什么呢?” 我翻了个身,面朝墙壁,“笑我自己。” 第二天照旧上体能训练和军法课。张海客一夕实现跃迁,从普通兵仔变成教官,我略不习惯,挤在一群民兵里,张海客冷着脸在方队空隙走来走去,气质拿捏得很到位,一看就是严肃板正又会讲冷笑话的标准教官,他倒是特别坦然地接受了身份的变化,面对我偶尔犯错,惩罚起来毫不手软。 我不习惯的不是训练场上二人身份的不对等,而是张海客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那张书生味的脸配上硬汉性格,怎么违和怎么怪。好在我只需要承受这一天,早上起床时行李已经收拾好,今天训练结束后,我便会跟着张海杏去边缘地的哨所。训练时听队里的人说,赶走日本人后,白旗堡的民兵通宵运去两车砖和水泥,加班加点把炸毁的哨所恢复原样,晒了这么多天,水泥应该干透了。 训练结束,趁着张海客还没有随同其他教官整队离开训练场,我赶紧逮住他,问他知不知道张海杏打的什么算盘。 秋风萧瑟,我叙述完昨晚谈话的过程,张海客怜悯地看着我,“唉,我大概知道她盘算的什么了,但是我不能告诉你,因为我也经历过同样的痛苦。” 说完这话,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极其落魄,仿佛因为我的话联想到了很多不好的回忆。但是我内心很愤怒,因为张海客这个兔崽子枉顾革命友谊。 张海杏的课程比我多,而且她还有对应兼职——指挥厨房蒸馒头。张海杏不挑别的吃食,只讲究馒头蒸得咋样,来白旗堡村第二天,她不堪忍受每顿饭馒头的水准,直接打入大食堂后厨,凭借精湛的水平,很快成为后厨一大力将。 我们跟其他四组人排了守岗班次,每三天轮换一队,需要带够三天的干粮。整整三天,她肯定不愿意吃别人做的干巴馒头。 所以我回到住处时,院子空空,只有我和一只鸡大爷深情对视。鸡大爷态度嚣张,金鸡独立瞄我好半天,我还是灰溜溜蹲到院门口,闷声想了半天也没整明白,她一个蒸馒头的女强人,除了语言攻击和拳打脚踢,还能怎么折腾我? 这个问题很快被搁置,因为去哨所的路上张海杏不愿开车,说得提前补觉,晚上我们俩要轮班守夜。她坐在军车副驾驶上,抱着手睡得很熟,但我知道,如果此时有异动,她的反应绝对比我还快。 我以为哨所离村子很近,开车十来分钟就到了,但开了近半个小时都没到。我思索了番,猜测大概是为了提防日军,把哨所往远处挪了些,如果发生袭击,白旗堡村有充足的准备时间。 天黑得很快,暗蓝里徒有两束车灯照见前面的土路,四周安静,只有军车的轰轰,偶尔擦过一两间民房,院门紧闭,大门挂锁,连敞开的屋子都见不到人影。我不由得想从高处俯瞰这个画面。 经过一个十字路岔口,张海杏突然讲话叫我右拐。我正认真开车,她这突然一叫把我吓着了,哆嗦一下,赶紧同时踩住刹车和离合器。惯性让我们俩往前扑了一下。 张海杏笑道,“看来你很冷静。” 我埋怨道,“张大爷,下回能不能别这么突然。” 右拐开了两分钟,张海杏故技重施,让我赶紧停车。车速降下来,我一晃神,她已经不见了,只有大敞的车门晃动两下。 过了一会儿,我犹豫要不要去找她。刚打开车门,她凑过来,让我下车处理货物。 我边问边下车,“你逮野兔子了?” 她蹲在一团黑糊糊的东西面前,伸手抓住像头发一样的东西往上拽,一团黑色里露出一张惊恐的人脸。 第168章 【番外】黑瞎子篇:《奉天旧恨》贰拾贰 我蹲下去,借着光仔细打量,才发现是个小伙子,目测年纪跟张亥差不多,十五六岁,脸上抹满了锅灰,穿着黑衣服,团成一团蹲在土路两侧的水渠里,没有谁会莫名其妙去盯着水沟,所以他的行为很可疑。 张海杏一只手插进他的短发里,揪着往后扯,力道之大,我都忍不住嘶了一声,那小伙子更是止不住地嗷嗷叫唤,口齿不清说了几句短语,我听不懂,猜测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东北特色方言?不该是这个声音吧。” 张海杏冷着脸,下力更狠,小伙子的脑袋往后仰,仿佛能听见骨头咯吱响的声音,露出的脖子皮肤没抹黑灰,绷得直,发红,好像下一秒就要裂开。他不得不仰视我们,眼里闪过一些恨意,这回说话清晰了些,五十音,节奏短促。 我笑了下,“日本小鬼子。” 张海杏的另一只手揪着小伙子的领口,把他从阴沟里提出来,丢在军车前面的土路上,亮白的车灯也照不干净他那一身灶灰。 张海杏从后腰掏出枪,瞄准小伙子,嘴里叽叽歪歪念了一长串,我当然听不懂,因为她说的是日语。但气势不能输,我合拢拳头,把指关节捏得吱吱响,以此配合审问。 张海杏瞄了我一眼,翻译道,“我问他是不是搞偷袭的那队人派过来的。” 小伙子吓坏了,稍微清醒一些后,可劲地摇头,呜呜哇哇念话,眼泪鼻涕搅合灰,变成一种恶心的黏液挂在脸上,要掉不掉。 张海杏道,“他说他全家都跟着他爹从日本搬到了中国,他爹是个日本兵,几天前出一次行动,就再也没回家。他问长辈们,都说他爸死了,他来这里找遗体。” 我愣了愣,“你信?” 张海杏摇摇头,“傻子才会信。” 小伙子似乎感觉到了我们的质疑,手撑着地往前边挪动,看样子想趁机逃跑。 我挠挠头,略微苦恼,“怎么处理?” 张海杏道,“我还没搜他的身,你去。” 我看了看黄土里挪来挪去的小伙子,叹道,“咱的命就交给你了。” 张海杏推了我一掌,我惊呼其力气之大,推得我差点一个踉跄,摔在小伙子跟前,吃一嘴的土。 小伙子蹲着,黑脸里,一双圆珠子眼睛滴溜溜地滚,精灵,有事儿。 张海杏在身后叽哩哇啦,让小伙子把手伸直,摆出一个人字。 我的手在锅灰上抹来摸去,很快黑得跟四周的天色一样,摸完上半身,摸下半身,我弯着腰去摸他的裤子口袋,手还没顺进去,背上被人狠狠用胳膊肘撞了一击,我下意识去揪那只手,想反拧着来一个过肩摔。但是我没有机会,我擒住那只胳膊的时候,张海杏已经开了枪。 子弹射穿小伙子的身体,然后炸开,肚子碎出一个大洞,肠子哗哗落了一地,肋骨和脊柱折断几节,不知道飞哪儿去了。失去上身支撑,脑袋、锁骨、肩膀很快歪向一侧。这个画面拉长成慢镜头,我睁大眼睛盯着那副残躯,睫毛眼皮不断淌下血让眼前的一切都经了层红纱,像极了观音庙里飞扬的红愿布,轻飘飘地碰着地,干瘪的充气人。 血和碎肉溅了我满脸满身,太浓了,眼皮子几乎睁不开。我揩了把脸,盯着手里握着的一只胳膊,扭头看着张海杏,她的皮肤真的很白,张家人都很白。 张海杏擦了擦手指沾上的血沫子,啧了声,从兜里掏出条红手帕扔我头顶,鲜活的红又盖住眼睛。 我低头把脸上和衣服上的碎肉抖干净,听张海杏的安排,把尸体扔回水沟,咚咚,两声,撕裂的脑袋和腿,不会同时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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