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唤三声不见动静,官兵进门看,地上只有一具无头尸,盖着染上窦娥鲜血的三尺白练。 这出戏彻底结束了。池座包厢,在场近千人,无一人言语。 近年来随着京剧融合发展,不同派别会根据自己的理解进行改编创作,但哪能想到,还有一条别具一格的路子,窦娥自己报仇了。 这跟传统的观念截然不同,世界阴阳有平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句话常伴随着冤屈,倒霉事儿落到头上,只能怀揣怨愤等待一位清官,翻起旧案终结远去的冤恨。但现实往往不是这样,清官少有,迟来的清白又有何用? 二月红的改编,揭示出一个简单又真实的道理,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为你主持公道时,你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拿起这把冤刀,维护属于自己的正义。 我恍然回神,见到张海客眼里的泪,想笑又笑不出来。 老黄叹道,“这一出戏唱完,二月红这个名算是彻底响了。” 观众碍于张学良在,不便像往日那样直接扔金银物件打赏,默契地一个个传到台边,很快积出两小堆,亮晶晶的。 二月红拉开红幕走出来,跟众人谢幕,又道,“特谢诸位捧场,今日所得票钱打赏,一律捐给救国会,另设捐赠箱,爱国志士者,可投心意支援抗日。二月红谢过诸位。” 用的本声,语调清亮,带点书生气。 敢情这是一出义演。我问老黄,“你知道这事儿?” 老黄摇头,“估计小六子知道,我平时不爱问这些。” 张海客很会看人,瞅见张学良旁边坐的那位军官的表情,跟我们调侃道,“戏子军阀,一个无情,一个无义,却爱国。你说这可笑不可笑。” 楼下掌声叫好声如潮不绝,震得耳朵疼。现在不能跟以往比,我连吃饭都得蹭别人,除了脚上的两双袜子,没别的可扔去打赏。等到客人散尽,我们把剩下的茶点吃干净,下楼去四合院,正好碰到刚回来的耿继周一众,老黄笑着拍了拍他,“你又迟到了。” 耿继周一脸茫然看着我和张海客,期望解惑,我摇摇头,回忆刚才那幕自断冤仇,叹道,“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后来耿继周确实没见过这出戏,因为二月红只演了这么一次,有富人集资求他再演,二月红都直言拒绝了。京报将其称为窦娥绝唱,还编了些有意思的故事,试图解释二月红的改编。 沿着右廊往院里走,正中是一个小荷花池,小粉莲一朵朵,蛙蝉一片,正好清清刚才的掌声。我便走得慢,落后他们几步,见众人已经迈进四合院了,我干脆停下,靠着栏杆点了根烟抽。 对面那条长廊后有一整排房间,用作戏团成员住处,廊上伙计端着道具、热水盆来去,人来人往中,有几个人挨着池塘边站着,不曾动过。 我的好眼力此时正好派上用场,那几人都见过,是眼熟的陌生人。 二月红卸下妆,换了身红色长衫,绣着枫叶。少见男人穿这么艳的颜色,但他生得好看,身姿挺拔,一头短发,跟台上的娇人模样截然相反,挺直的背好像怎么打也不会弯,骨头硬得很。 张学良邀来的那位军官正跟二月红侃侃而谈,旁边站着副官,还有一个姑娘,隔得远,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看样子聊了一段时间,很是投缘。姑娘也很眼熟,正是我先前碰到的那位,应该是二月红带着的人。 此时的我还不知道自己见证了哪两位大人物的相识经过,只当个小插曲旁观了。 后来跟解雨臣相处,因他在二月红膝下受教学习,或多或少受了些影响,做事为人带着相似风格。这些细节常在不经意间引出久远的记忆,以至于我常忆起这位一剧窦娥名动京城,声名显赫在即,却潇洒南去长沙的戏子二月红。当解雨臣告诉我,打算放弃长生技术专有,将其公开给全世界时,他神情坚定,如同当时站在红幕前的二月红。恍惚间,我的记忆穿梭时间回到了这一晚。 灯下,此时的解雨臣、过去的二月红与历史中的窦娥重叠。一切早已注定,如同窦娥的结局,一开始便写在话本末页,唯一的区别是谁去演绎这出故事,而我,不过是一位翻开这卷落满灰的厚书页的陌生看客。 手里的烟烧到头,来寻人的张海客拍了下我,“回去睡觉了,明天离开还得早起。” 走出长廊时,我回头看了最后一眼。 不曾想,后来再见到他们,已经过去一段荒谬又漫长的时光。 第164章 【番外】黑瞎子篇:《奉天旧恨》零贰拾 我好像听到有人在说话,发音很怪,我清醒了些,发觉那个声音在呼唤,叫的不是我的名字,而是张海楼。我闭着眼,还没彻底脱离反复的梦,但能感觉出声音来自那面不小的雕花窗户,有人在门外。这很奇怪,因为张海楼压根不在北平这家剧院里,不过也说不准,没准他们也转移活动地址了。 可能是我听错了,张海客就睡在我旁边的位置,也许叫的是张海客,而不是张海楼。但被这么一惊,我的睡意已经全消失了,准备看看是谁人在暗中联系张海客。 我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屋子里很黑,装着玻璃的窗户格子里是深蓝色的天,这是天快亮时的颜色。这间屋子是由四合院原来的厢房改成的招待处,搬了两扇屏风隔断空间,耿继周睡里面那张床,我跟张海客睡在外面,两架铁床相隔仅一米半,如果他起身,铁床一定会咯吱响。 我等了半天,听到了几声画眉嘎嘎叫,旁边倒没什么动静,随即想起张家人远超常人的好身手,万一他练就了肉飞仙,落脚无声,飞檐走壁,我可能还真听不出床板响。我翻个身,面对张海客,自己的床倒是咯吱响了两下。这一转,正好面对窗户,我半睁着眼,试图从缝隙里辨别张海客是否离开了房间。虽然没有光,但习惯暗淡后,人眼能看出个大概,对面的床上确实有人,凉被撘在身上,勾出一个更暗的身形。 我松了口气,原来是出现幻听了,确实,没有人会天没亮的时候跟伙伴碰头,要约也得趁着月黑风高的深夜。我准备翻身接着睡,却看到窗户上映出一个人影,瘦瘦高高,正从左边走到右边。 我的嗓子眼瞬间紧绷,干得发疼,身体保持着侧躺姿势,这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两年,好在黑影很快消失了。心里正松的那口气还没呼出去,却听见房门响了。 那个人推开门跨进屋,没有掩饰脚步声,布鞋啪嗒啪嗒打着地板。 我尽量控制呼吸,紧闭着眼,装作睡得正熟。一边在心里惊叹张海客的睡眠质量,这么大的动静,他竟然也睡得着,严重拉低张家人的风评。 那个人影走到两张床的中间小道,应该是坐下了,铁架床响了几下,特别像上了年纪的老人扭骨头的声音。我没法睁眼,只能凭借声音判断他的动作。但是床只响了这么几下,便再也没有声音了。我不由得猜想他在观察我或者观察张海客,但是为什么他又要在窗外呼唤呢?甚至正大光明地推开门进来了,不怕被我们发现吗? 我有很多猜测,但不睁眼,就永远无法验证。我心里一横,大不了就是被捏晕,或者看到什么秘密被弄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一回我直接睁开眼,但对面的那张床上,只躺着一个背对我的张海客。 我心里咯噔了下,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幻觉了,刚才这张床上明明有一个人,现在怎么还是一个人。铁架摇晃的声音如此清晰。我拧了一把自己的胳膊,很疼,不是梦。 我坐起身,不是害怕,只是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我推了推张海客,还没摸到他的胳膊,他已经睁开眼,清明地盯着我,大有一副不交代清楚就办了我的决绝。 我说话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哑得不行,“你刚才没听到人进屋吗?” 张海客说,“那就是我,我刚才起夜才回来。” 我嗯了声,细想之下,被惊得出了身冷汗。如果刚才回来的是张海客,那么之前我看到的躺在张海客床上的人是谁?他去哪儿了?叫张海楼名字的人又是谁? 张海客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翻了下身,铁床晃了晃,“怎么了?” 我张张嘴,一时也拿不准主意,可能是看错了,把皱成一团的凉被错看成了他,“没事,睡懵了。” 张海客说,“快睡吧,再过两小时,就得出发了。” 我却再也睡不着,越往下想,细节越明晰,我仿佛还能回想起几分钟前床上那个人轻轻的呼吸声。这间屋子难不成死过人? 干躺到天亮,耿继周从里屋走出来叫我们起床,这时我才有了点睡意,但再困也得先收拾出发。我洗了把冷水脸,清醒了些,跟他们在剧院的大堂吃了包子稀粥。 张海客吃饭速度很快,几口就喝完粥,带着个小背包出门了,说去办点事。我吃完饭,靠着剧院大门发呆,墙上的海报已经撤下,暂时没贴新的演出通知。来往行人渐多,吆喝声跟着起来。门童来上班,跟我打了个招呼,拎着水桶和抹布出来擦玻璃。我往旁边挪了挪。 门童问,“你们待会就要走了吗?” 我看了眼停在不远处的军车,“嗯,就走了。” 门童搓了搓抹布,搅得铁桶里的水哗哗地响。我想起以前,每天早上叫醒我的也是这种拧抹布的水声,伴随着佣人们讲悄悄话的八卦。我躺在床上,醒了但不想起,想象他们话里的某某老爷有没有胡子。 门童轻叹了口气,“真不知道这日子嘛时候是个头。” 我不知道他感叹的是他一个人的日子,还是所有人的日子。这两者也有共性,无论是旁观,还是自己经历,同样令人痛苦,只有忽视才能继续忍受下去。 我附和两句,门童擦到另一边的窗户,街上慢慢吵闹起来,说话声再大也听不太清,我索性不跟他聊天,扭开头去看街上的行人。光鲜亮丽很多,但更多的是穿着破长衫的贫苦。 过了一会儿,张海客回来了。 昨天晚上,救国会已经将调配出的装备收整好,另配备三辆军车、两位技术兵,和三个身形壮实的打手。听老黄说,这三位都是哈尔飞高价请来的坎子,以前在杂技团当底座,一次能扛六个人,身上有点功夫。 跟来时一样,我们仨坐同一辆车。耿继周上副驾驶前,我抓着他问了句,“昨晚你有听到什么人在叫名字吗?” 耿继周笑了笑,“我睡觉睡得死,打雷都听不见。” 无人对证,我只能搁下这事,把它当做一件可能是看走眼的错误。这跟很多事一样,无法解决,能做的只有放弃。 回新民一路走得不怎么顺畅,停车休息时,耿继周会去附近的村庄做思想工作,劝人跟他抗日。我跟张海客也加入游说队伍,到新民时,车上已经载了十多个年轻人,还有一个短发女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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