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说话,我只能坐着瞎想,想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莫名其妙会来这里?陈广忠去哪儿了,张海杏去哪儿了,张海客去哪儿了,哑巴又去哪儿了? 没有人能回答。 兜里的信烧干净了,全身上下我没有一件能证明事实发生过的物件。若是以前,我一定会坚信自己的记忆。但张家人存在,我体验过青铜铃铛的幻术,他们甚至可以随心捏造一段我未曾经历的故事。 记忆有什么用处,它又能证明什么呢?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工人们聚到一旁领饭,三三两两蹲在一起,看起来只有馒头和稀粥。训练场旁的空泥巴地生了些小草,绿油油,浅浅一层。春天来了。 两周后,我第一次踏出这间屋子。 这天早饭饭点,我等了半个多小时也没听见大喇叭响,正怀念昨儿那顿会不会就是断头饭,早知道就多吃一些,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我躺在床上吹口哨,吹一段没名没调的曲儿,也忘了是从哪儿听来的。正吹得出神,一个走路咕叽咕叽响的人推门而进,把我吓了一跳。 他穿着白色工作服,嘴上套着七、八层厚的纱布口罩,头上戴着白帽子,配有一双橡皮手套和特制的眼镜。此外,脖子上还系了一条长到脚尖的橡胶制围裙,脚上穿着高到膝盖下的长胶靴子,那断断续续的咕叽咕叽就是橡胶摩擦产生的。 我笑了两声,橡胶看了看我,没说话,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已经习惯了这些日本人的沉默,但有时候我也会说英语逗逗他们,学医的英文差不了,他们肯定听得懂,但是基于规章制度,无法张嘴。 我抓起上衣抖了抖,笑道,“你确定要待在这里?” 橡胶挪了挪视线。 嚯,是个女医生。 我换上那套衣服,低头扣扣子,才看到胸前有一串刺绣的数字:005。 这应该是我的编号,在这里,我不叫齐空空,也不叫张海楼,我叫005。 橡胶走在前面带路,出了房门,才发现每一间住人的屋子前都配有一名士兵,我的也不例外。每位士兵都戴着防毒面罩,身高体格相差无几,从他们面前经过,连呼吸都听不见。士兵也转动身体,走在我的身后,机枪的枪口抵住我的腰部。 到走廊尽头,有一道极其怪异的门,厚铁铸成,一直保持着打开的样子。来这里这么久了,我也从未听见类似关门的巨响,看来是为了应付突发情况的保险栓。门不远处便是一道手动电梯,橡胶带着我下到第一层。 下面的空间更为开阔,一条长走廊,可以看到尽头,断断续续传出水声,一波波从高到低,伴随着这道水声,某间屋子里有人用铁扫把清扫地面,四处漂浮着琼胶的腐臭,消毒水的气味再浓也掩盖不了。这股熟悉的复合气味让我想起了学医的日子。琼胶常用作细菌培养基,为了让琼胶表面恢复无菌状态,刮去需要的细菌群后,会把使用过的琼胶放进高压灭菌器,这股腐臭味便由此产生。 走廊地面抹了纯水泥,湿漉漉,反光。白墙皮受潮隆起一块块小包,手一戳便碎一地。 橡胶听见声音,回头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又移开了视线。他在一扇门前停下,门上挂着一块木牌,写着汉字:采集室。橡胶拧开门,带我走进去,士兵也跟进来。 没有窗户,没有人,只有一张皮质躺椅,一张手术床,强灯塔,靠墙的长桌摆满了手术用具,还有一小排玻璃瓶,装着透明或者半浑浊的液体。这应该是一间手术室。 橡胶指挥着士兵推着枪口,把我推到躺椅上,用橡胶带捆住脚和手臂。她再三确保橡胶带安全后,开始摆弄桌上的器具,玻璃瓶撞来撞去,士兵在身侧端着机枪瞄准我的脑门,我无事可做,只能脑袋一歪开始睡觉。 这段时间我几乎每晚都在做这个梦。哈尔飞剧院两张并排的铁架床,有人敲门,身体无法动弹但意识清醒。我紧紧困在梦里,醒不过来。这种无能为力给我一种梦才是真实的错觉。无法验证,只能任由梦来梦去。 这一回我又做了这个梦,不一样的是梦里我能睁眼,对面坐着一个裹满绷带男人,绷带之下,只剩两只眼睛。他也像在做梦。我们在梦里遇见了,或者重逢了。 我想拆开布条看看他到底是谁,但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驱动身体。我在思索木乃伊身份的可能性时,耳边突然响起声音。 马鲁太。 奇怪的发音,像在叫牲畜的名字,不,远远赶不上牲畜,马鲁太一定是某种无机物品,比如板凳,桌子,水杯。 MARUTA,含义为圆木,修剪整齐的木材。 这是后来我查阅资料发现的名词,他们给我们的新名字,用来顶替人的身份。 屋里多了很多人,他们的穿着高度统一,衣服咕叽咕叽摩擦着,像一大群假蚂蚁在说话。这种杀猪匠装扮似乎是规定好的,所有人都藏在这套面具之下。我找不到引我来这里的那个橡胶是这群人里的哪一位。一个橡胶举起针筒,插进我的肘正中静脉,红色的血液慢慢汇入透明的玻璃针筒。 血液检查?我脑子里闪过哑巴和张海楼曾发生的对白,我的血液似乎有问题,混入麒麟竭的血液会发生变异吗?日本人会检查出来吗?为什么他们会有张海楼的照片?为什么陈广忠会选择分头行动?为什么要约在关帝庙见面?甚至那只刚死的老鼠,在灰尘密布的关帝庙中都显得那般不合时宜,长时间无人拜访的地方不该有一只老鼠受惊卡住而死。 血液的流逝揭开了一道我极力避免面对的问题,现实伴随疼痛逐渐清晰。此时,我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前方命运如何,我只是顺从铜钱的安排,离开北平,被催促到这里。如果要追问出一个缘由,那只能是命。如果要追问是谁造就出现在的命,我不得不怀疑所有人,可能是张家的陷阱,可能是陈广忠设计,可能是老黄的叛变。但是结果已经摆在面前,追问原因毫无意义,我不能回到过去修正,只能躺在这里接受突然落下的针管。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如果能制造一些价值,即便微不足道,我也愿意。 我闭上眼,感受这股流逝,看不见不代表我眼前空无一物。红色从张家人的夜行衣上流淌下来,从我的身体流出,它会被滴管汲取,下坠至载玻片的小方天地,然后一只显微镜头瞄准这么一小滴,审视者、观察者开始分析,研究,实验。 针筒吸足了,从血管里抽出。橡胶说了句日语,句中又包含那个词,马鲁太。 马鲁太。 一只针筒插进右手手臂,我在思考马鲁太的含义,俘虏?中国人?失败者? 第179章 【番外】黑瞎子篇:《奉天旧恨》叁拾叁 抽过血,屋内的人陆陆续续退出。搞不明白他们来这里的意义是什么,抽血也要观摩学习?日本人的医疗水平不至于糟糕成这样。 士兵仍举着枪,留下来的那个橡胶人解开束缚带,在两人的押送下,我回到二楼的房间,铁门一关,只有染上墙灰和消毒水的鞋底在地面落下两个完整的脚印。我蹲下,摸了摸墙皮,轻轻一按便变成了弧形,像在揪小面片。 这天起,我的活动范围扩大了些,进入各种各样的房间,满足胸片,抽血,小便样本,大便样本一类的常规检查需要。这项活动持续了两周,在这期间,我所在的楼层陆续住进了很多人,走廊里乌泱泱,几乎每扇门前都站着配枪士兵,看起来像特殊监狱。 我不清楚这些人是什么时候被送进来的,清醒以及睡着的时候从未听过任何声音,这让我怀疑每天的饭菜是否有毒,日本人可能想观测我对这些毒的反映?麒麟竭能救我的命,这会儿它独特的功效也能害了我,如果饭菜里真的下了毒,这么多天了,日本人早该发现异常,把我处理了。不,也许他们会惊讶载玻片上的细胞活动,认为发现了能促使医学改革的惊天大秘密。 但不吃饭会饿死,眼下看来我也不是什么特殊角色,莽撞绝食会招来什么后果我不敢尝试,万一日本人觉得我活得差不多,某天抽血下狠手,把我全身的血液都抽去,我也目前看来没什么问题,就当做被喂了安眠药物。 进入初夏后的某个夜晚,我从梦中惊醒,惊觉隔壁房间有人在咳嗽。日本人为了提防我们这些马鲁太联合,有意间隔一间空屋子关押,现在人多了,房间不足,我终于有邻居了。 我光脚走到放着一排小柜的墙角,把耳朵贴到墙上仔细听着动静。新来人睡的床贴着墙壁,呼吸不畅,呼呼扯扯像风箱,我脑子里闪过老鹰煽动翅膀的样子。咳嗽声断断续续,夹杂剧烈的呕吐,好像他吐的液体已经穿过墙,流到我的脚趾缝里。待他胸腔的痛苦稍弱,我才轻轻敲了敲墙壁,三声,一声短,两声长,这是敲门的规矩。 隔壁听到敲击,咳嗽声和呕吐声瞬间停止,连艰难的呼吸都不可闻。霎时安静的一切使我猜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或者正在梦游,长期未与人接触交流使我生出幻觉?我动了动耳朵,发凉的地板一直挠着脚底。不过我很快想明白,重伤之下,对方保持谨慎怀疑才是正常的。我继续敲击墙壁,一边咳嗽作掩护,一边分神注意走廊上的动静。 第二次敲完,隔壁还是保持沉默,可能在犹豫这是钓鱼执法?我微感气馁,正准备继续敲击,隔壁突然回应了。轻轻的一声咚,像爬上床时甩掉的拖鞋,可能是他目前能使出的最大力气。声音不大,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两天之后抽血化验,被带到这里后我极其配合他们的活动,偶尔用英文问问消息,一开始他们拒绝回应,恐惧严格的规章制度,如果犯规似乎会面临很严重的处罚。不过我的乖顺态度让他们慢慢松懈了,时间一久,长期负责我的那位橡胶女士也会小声跟我讲几句话,不过也是些普通话题,比如009试图逃跑被抓住了,已经三天没看见他了,有可能已经被处理了。 橡胶女士左看右看,低头小声道,“你可千万别乱跑,楼顶全是哨兵,你只要落单了就会死。” 我点头说好,“不乱跑。” 这几月里,口字楼已经初见雏形,很显然,这套建筑并不是用作医疗设备,四四方方的水泥块更像监狱。如果内部出现任何□□,只要关闭大门,中间的空地自会变成露天靶场。 橡胶女士转身去另一张操作台取玻璃瓶,士兵站在门口正跟路过的巡逻队伍交谈,我赶紧使用张海杏教的肉飞仙脚法,顺走一只手术刀塞进鞋底。我需要这只手术刀,并不是为了逃走,仅凭它,连割脖子都需要下重手。我只是想用它做一件小事,消磨时间也好,事无聊也好,只是人在这种环境下,总不能一直沉默着接受伸过来的针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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