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也追过来,躲在帐篷里擦眼泪,军医忙过一遍,把一瓶烧刀子塞到她手里,指着地上断了一只手的男人道,“快给他的伤口包扎!” 姑娘被吓得不轻,眼泪一股股往下流,砸到绷带上,估计绷带很快就带盐分了,她一边哭一边叫,“我不会啊!骨头都露出来了,我给他折断了怎么办啊!” 我走过去抢过酒,“已经断了,你别捏碎了就行。” 陈广忠拎着小皮箱,左看看右看看,像在找人。 我蹲下去给伤患包扎,用镊子捡走碎掉的骨头,“你在找什么?” 陈广忠往外走了几步,“张亥那小子呢?怎么不见他。” 我心里咯噔,忍住寻人的念头,让姑娘再去医疗箱里拿一卷绷带,“你去找找,我这里走不开了。” 陈广忠把皮箱放到帐篷一角,看了看室内凄惨的情景,扭头离开了。我无暇多想,只得赶紧低头做应急处理,实在救不过来的伤患,只能送进大坑。姑娘旁观一下午,到了晚上,竟然也能有模有样地进行一些简单处理。歇息的间隙,我问她怎么敢了。姑娘喝了口烧刀子,低头把手上的血液往围裙上擦,“我看到了我哥哥,日本人砍断了他半截身子,半边胳膊都丢了,军医说他没救了,让我给他擦擦血送终。我一碰到我哥哥的血,就什么也不怕了。” 忙到夜里十二点,实在困得要紧,但入眼全是内脏和裂开的伤口,上一批扔进大坑的人还在低声叫唤,睡意在这些声音画面面前彻底绝望,退到花花绿绿之后。我跟小姑娘坐在帐篷外面,寒风吹面,空气里全是血液的腥甜。 姑娘突然笑了两声。我问她笑什么。姑娘道,“怎么觉着吸一口气,里面都是血沫子。” 几天之后,我随陈广忠北上。老黄的那封信揣在我的兜里,紧贴着张海客的纸片,在厚衣服衬托下,轻飘飘的仿佛根本不存在。 我跟陈广忠潜进奉天城,途中人多眼杂,为了躲避日军的搜捕,我们相约在关帝庙见面。我兜里一个子也没有,唯一有用处的便是手提箱里的电台,实际上,在这种情况下,电台屁用没有,只是一枚定时炸弹,如果我被日本人抓到,这部电台就能让我死几十次。 我心中焦急,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找店求容生,最多敲敲门,讨口水喝,讨口饭吃,好不容易躲来躲去,终于躲进关帝庙,我已经饿得走不动了。 我钻进后房,光线暗淡,只有那扇紧闭的窗户透进来一些光,四处垂着灰白的粗线,我用手摸了摸,线缠一手,沾着一层厚重的灰尘,好像自我们上次离开,便再也没人来过这里了。我不禁怀疑,那天所见是真的吗?没准是张海临用铃铛造的幻境,让我不知不觉间深陷其中。我照着记忆里张海楼的样子在屋里摸索,试图找到机关,没准地下室里有储备粮,能让我填填肚子。 我穿梭于蜘蛛网中,担心陈广忠寻人,便打开电台调成收报模式。 后房的蜘蛛网密集,挥来挥去,倒把这里收拾干净了,露出一小方空间,空落落的,地面完整,压根看不出下方会有密室。我的手在关公雕塑空洞的后背摸来摸去,终于摸到一块突出物,扯出来看,是一只卡死的老鼠,死了没多久,嘴里的血刚凝固。这只老鼠瘦成了皮包骨,硕大的脑袋配着一副干瘪成纸片的身体。 我抓着老鼠,正在犹豫要不要将就着烤火吃了,好歹有点血肉,能填肚子。这时,寂静的关帝庙突然响起一阵有节奏的声音,我的手提箱放在关公雕塑的旁边,听起来像关公在发声。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关公也会发电报? 这是一条密报,转译出来是二狗子吃娘这种黑话,如此通俗,有乡野味,应该是发给陈广忠的。 我看着纸上的胡话,不禁觉得好笑,怎么每一封送到我手里的信,都不是写给我的?我兜里的两封信又多了个伙伴,但其实有没有实物也无所谓,这种量少的东西我记得很清楚。我想了想,还是打算把这些纸片烧掉。 我把手提箱推到角落,蹲在关帝雕塑正前方的铁盆旁,借着油灯把三张纸点燃,火焰很快烧到尾,最后一点火焰熄灭那刻,外面传来大队人踩雪的声音,嘎吱嘎吱,跟电报一样。 有人掀开布帘,强风吹灭了供养关公的油灯。 我想站起身,后背被人狠狠踹了脚,我没有力气挣扎,脸埋进烧纸灰堆里,呛得我咳嗽不止,又觉得嘴里多了点东西,好歹吃上了一口灰。踹我的人叽里呱啦,说着我听不懂的话。看我一脸茫然,旁边穿着制服的军官挥手叫上来一个中国人。 中国人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想说我姓你爹,蹦出嘴的却是这句,“我姓张。” 中国人问,“张什么?” 估计这回死定了,王母娘娘下凡都得被日本人的枪子儿吓飞回九重天。我想起张海楼说过咱俩长得有点像,如果我背着他的名字丧生,死后日军俘虏登记簿上已经写了一个张海楼,那么以后他要是被抓住了,没准能躲过一劫,或者被人当成间谍,拷问也好,酷刑也罢,总比糊里糊涂死掉好。当然,如果日本人觉得中国人多,重名很正常,那也没办法咯。 我扭头看着灰扑扑的关公,笑道,“张海楼。” 中国人叽里呱啦一堆,军官终于听懂了,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但基于军纪和民族文化,这种兴奋半藏半露,脸部肌肉偶尔诡异地抽动,嘴上的一撮小胡子也跟着抖一抖,像憋很久终于放了水的舒畅。 中国人把我半推半拉押过去,军官摸出一张黑白照片,看看我,看看照片,大差不差,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挥手让中国人退下去,招手叫来几个日本小兵。 他们扑上来捆我的胳膊,绑我的脚。捆也好,绑也好,我已经没力气走了。他们扯下关帝庙悬挂的愿布堵我的嘴,堵也好,我已经没力气说了。 最后是眼睛。 红色的愿布盖住光,我再也看不见了。 第178章 【番外】黑瞎子篇:《奉天旧恨》叁拾贰 我开始做一个梦。 这个梦里,我回到北平,躺在哈尔飞剧院后院屋子的床上,屋里有一股甜腻的千层油糕香味,摆在桌上的油糕应该还剩一大半,睡前冲的茶也没喝完。张海客睡在我的左手边,绵长有节奏的呼吸从未停止。从陷入沉睡,进入这个空间那刻算起,呼呼声便开始了,它使静谧更静谧。这种静谧夹杂与真实无关的捏造。 呼,吸。 呼,吸。 有人敲窗玻璃,像在呼唤我或者张海客。我无法动弹,身旁的铁架床没有任何动静,只有一阵有节奏的呼吸。 有人推开门,光着脚,走到张海客的床沿坐下。铁床响两声,床单下的弹簧嘎吱嘎吱。 我的身体翻动,变成侧躺的睡姿。虽然闭着眼,但我知道室内没有开灯,天是深黑的蓝,此时距离天明尚早,睁眼也只能摸到一手黑。但是人能察觉到注视,来自身侧的凝视像一把烙铁,从我的头顶挪到脚后跟,寻找适合的位置下印。我便在这种打量下保持均匀的呼吸,仿佛这具身体真的如同观察者期待那般深沉,他不说话,不动作,我无法说话,无法动作。这是某种平衡的较量,神经永远紧绷,直到这个梦结束,现实的白光照上眼皮,照亮这间屋子的黑暗。 我睁开眼睛,歪头看向左侧,身旁的铁床连褥子都没铺,更别说躺着什么人了。我穿好鞋,踩上窗户下的小椅,伸着脖子往外看。 将其称为窗户略有些不尊重,作为这间屋子唯一的光源,它不过是一个长宽约十厘米的洞,钢筋条封得死死,还未生锈,有着刚出厂般亮丽的色泽,看来这栋楼的落成时间不长。楼下一大片光秃秃的空地,二十多米外是尝尝一排三层平顶楼,层高远超普通建筑,三层抵得上普通五层楼。房屋划分规整,一排排整齐有序的玻璃窗户夹杂我手边这种钢筋窗。左右两侧的房屋尚在建造,已经搭好木结构,正在浇灌混泥土。根据布置的木条来看,这四排平楼正好形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口”字,将中间的空地包容其中。 工人弓身做活,骨头尖锐地顶起肩胛处的衣服,随着运动上下滑动。他们都埋着脸,按体格身高来看,应该都是中国人,但他们实在太瘦了,胳膊腿瘦得像竹节虫。 对比来看,我所在的这间屋子应该在第二层。屋内设施齐全,甚至配备了独立洗漱间,全天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连浴缸都有。晚上洗澡时,我躺在热水里,不禁觉得日本人略微疏忽大意。屋里没有玻璃电线等可以用来自杀的物品,连床单都是极易撕扯的材质,可见他们防范的态度很谨慎,但偏偏在洗漱间里遗留了浴缸。灌满热水,人往里一泡,死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别说浴缸,就是举起这把铁椅砸后脑勺,给后枕部造成对冲,额叶撞击颅前窝也会形成脑挫伤,很快一命呜呼。 走廊里的扩音喇叭沙沙响了几下,冒出一道别扭的女声,“开饭,开饭……” 我跳下椅子,吹了吹上面的尘土。其实并不存在尘土,脚上的白胶鞋没有一丁点污渍,地面抹了纯水泥,比瓷砖还亮。房门是铁门,不仅上了锁,门外的把手还捆着铁链。双重保险让我深觉自己地位高了不少,是个危险份子。 距离进这间屋子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周,一日三餐都是通过铁门上的可移动式铁板送进来,我连送饭的人是男是女都搞不清楚。 广播还在持续不停地发通知,一听就知道是日本人在模仿讲中国话。走廊里只有这道声波,一层一层吹来荡去,其余的人都消失了,或者像我这样无法说话。 在粗糙的通知中,有人推着餐车往里走,车轱辘滑溜溜,停下,送饭,再继续走,停在我住的屋子前,送饭,餐车继续往前。不出意外,这栋楼的楼层楼号跟对面相同,也是三层,每层二十六间。送饭的人一共停了八次,这层至少住了八个人,比昨天多了一个,不知道新来的朋友是怎么进来的。 被捕后我一直蒙着布,或乘军车,或骑摩托,或步行,只能凭感觉猜测行进了多远,估计早已离开奉天城,往更北的地方来了,到底有多北?黑河?哈尔滨?反正都是很北的地方,再北只能进入苏联的疆域了。 我取走餐盘,今天的饭是红烧肉。这里提供的餐食多肉多油,不让人出门活动,就像养年猪。这才七天,我的肚皮上已经冒了些不该有的秋膘,这明明是春天。此等违背人体生理节奏的蓄养方式,等同于否定。 吃罢饭,把餐盘放在台子上,会有人收走。头两天我试图把盘子往旁边挪,收盘子的人便不得不开门进来,但是这个笨方法在当天晚餐就被证明无效,因为收盘子的看见没有盘子,会一言不发地直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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