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房间的路上,我用脚趾死死抓着手术刀柄,步伐却慢慢轻快。 我从床单边缘抽出一条缝合线绑在手术刀上,白天可以把手术刀垂进浴缸的排水道,细线能绕排水口的铁片好几圈,且不易察觉。到了晚上,我便用它在墙上钻洞,碎石碎灰可以从窗口扔出去,下面四处摆着建筑物用的砂石堆,这些碎屑融入其中压根没有什么变化。 这栋楼应该是最先落成,水泥只覆盖了薄薄一层,里面全是灰砖。我选的位置靠近地面,不得不跪下来,弓着身钻,钻累了,我靠墙瘫坐,轻轻敲两下墙壁,隔壁回应两声。我也不知道我们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也许没有意义,但它总能让我心里生出一些力量,好像下一秒被日本人拖去解剖也显得没那么可怕。 墙壁的洞慢慢明显,我把小柜挪了点位置,雪白的木头柜正好可以遮挡只有手指头粗细的圆洞。与此同时,我开始在床底的木板上刻下正字,表示已经过去了多少天,等这一张床板画完,我是不是就可以出去了? 墙壁终于刺穿那天,我把食指小心翼翼地伸过去,墙壁有一根半手指长,我努力往前探,为了更近,我的脸几乎快跟墙长在一起,脸上沾满了白墙灰。他应该也在努力,我听到了略微沉重的呼吸,我在深处触到他的手指头。 认识这么久,我们终于握手了。 他的手缠着绷带,没有温度,如同冰块。好像我从这里钻进了一片结冰的湖。 这是我第二个梦。 口字楼整体竣工那天,楼里挂了些喜庆的小飘带,我下到一楼化验结束,被允许去空地走一走。不知从啥时候开始,士兵的枪不再像以前那样顶着腰。我跟着橡胶女士走到中间的空地上,太阳很大,突然照在身上的热量令我眩晕,圆滚滚的太阳放金光,我晕乎乎地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比之前膨胀不少。 我问橡胶女士,“我是不是胖了?” 橡胶女士指了指四面的楼顶,每隔一米便站着一名士兵,她用蹩脚的汉语道,“是的,你需要更胖,才健康。” 我梦见一间屋子,位于一栋长排建筑物的二层,靠近左边。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打开门,福尔马林液的气味钻进鼻子,视神经受到的强烈刺激使人睁不开眼睛。沿着白墙排列着三排高约60公分、宽约40公分的玻璃容器,里面装满福尔马林液。在这层淡黄色、泛着绿光的液体中,沉落着人头。有的睁大眼睛凝视上方,头发裹成一团,双眼紧闭。也有面部受损,被破坏得像石榴,被刀剑从头部到耳朵后劈成两半,还有的被锯子锯开露出脑浆,面部严重溃烂,分不清眼睛、鼻子和嘴巴,皮肤生满红色、蓝色和黑色的斑点,呆呆地张着嘴。 人头以中国人、蒙古人和苏联人为主,不同种族的男女老少都有。这些泡在浅咖啡色的溶液中的头面朝走进室内的人,仿佛充满怨恨地无声质问:“为什么把我放在这里!” 屋内陈列的不仅是人头,还有切下来的人腿,也有失去头颅而四肢弯曲的人体,剖开的腹部,肾脏、肠等卷成一团溢出。摘下的孕妇子宫带着已见人形的胎儿,仿佛还在成长。人体的所有部分都被泡在大小不同的容器中。 这间房子并非一间单纯的陈列室,同时又是发表各种研究成果的大厅。在人头包围凝视之下,有几个男人正在进行成果汇报,房间中部的椅子上坐满了日本人,都穿着雪白的大褂,甚至脖子里也挂着诊断用的听诊器,他们窃窃私语,正在期待新成果。 视线往里走,我看到分发到每个人手中的文件封面写着几行英文——关于中国张氏家族的血液研究汇报。 第180章 【番外】黑瞎子篇:《奉天旧恨》叁拾肆 管制稍松之后,我已经能自主申请出门,在士兵陪同下去楼下的空地散步,偶尔还能在一楼各个研究室的门口晃荡。 橡胶女士说,编号023,一位懂日语的马鲁太跟上级交涉过,声称天天闷在房里影响心理,这种非正常环境下的研究结果不太准确。 我问她,“这里一共关押了多少人?” 橡胶女士想了想,“编号已经排到了137号,已经开始二人同住了,房间数量明显不够。” 为防止马鲁太们掌握建筑物结构,墙面一概没有粘贴地图,连指引应急通道的标志都没有。我就此事问过橡胶女士,她只笑着摇头,让我别为难她。 天气慢慢变热后,我们允许出门的时间改成傍晚到彻底天黑之间,日本人安排好轮次时间每次只能有一个人外出,但我从来没听过隔壁房间的男人出过门,他好像已经丧失了活动能力,每隔几天,就有一群人人进他的屋子为他擦拭换衣。 橡胶女士道,“你还没见过他,太吓人了。他如果像你这样乖一点,还能好好活着,现在搞成这个鬼样子,谁都很麻烦。给他洗澡的同事向我埋怨,天气热起来以后,他身上的伤口开始腐烂,甚至招来了苍蝇,伤口上全是蛆虫,一进屋子就能闻到腐肉的臭味。” 她还说,那个人听得懂英文,好几次给他做缝合手术扯到伤口,他还会骂一两句。后来身体情况渐好,便再也没听过他讲话了。听士兵们反馈,把他带进这里时遭到了反抗,他全身都是弹伤,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如果他只是个普通人,早已被丢进荒野,成为野狗野狼的食物。 我问,“他为什么不普通?” 橡胶女士自觉走漏了话口,捂嘴摇头道,“没什么,你应该回房间了。” 我嗯了声,活动活动被手铐束缚的手腕,但我没有低头看这双手,因为它们跟我记忆中的模样相差甚远。我应该是被塞进了另一具陌生的身体里,如此肥胖沉重的躯体。如果是刚开始,我还能凭借优越的体能思考逃跑的办法,但如今,我多走两步都会喘粗气。长达一整年的高油饮食已经吞并了任何反抗的念头,我慢慢挪动步子,扶着手摇电梯的铁门,朝橡胶女士招招手,“我想歇一下。” 这一年春节,为了让我们这些特殊试验品保持良好的心态,日本人组织了一场春节联欢晚会,地点选在口字楼的地下室。 口字楼内设有一条地下道,从一层西北角向前直走,左拐,沿着没有扶手的混凝土楼梯走下去,再右拐弯约走半分钟,一条宽敞的地下通道便赫然在目,再顺楼梯往上走,这道楼梯同样没有扶手。楼梯口有一个向外开的铁门,便是地下道的出口。 走过铁门,便踏进一间混凝土浇筑的大房间。高高的天花板上吊着特大的聚集型照明灯,灯正下方安放了一台铁制手术台,乍一看似乎像大学附属医院里的手术室,但是不同的是,除铁床之外,找不到一件类似医疗器械的东西,而仅仅放着几个水桶和装有福尔马林液的供装标本用的大型玻璃容器。此时,这些物品都被挪到墙角,取而代之的是一把把雪白的小椅,摆得整整齐齐,像刚从外面的雪地里捞出来。 这间大屋子仅在靠近天花板的墙壁上开有一个采光用的小窗,根据到这里的方位感知,它应该设于距口字楼的各个研究室最近的地方。我们进入房间后,勒令不能乱走,只能坐在灯光里等待所谓的庆祝典礼。我想扭头看看我的邻居,看看其他马鲁太里有没有熟人,但稍微一转头,围着座位的士兵便会叽哩哇啦地举起刺刀戳我的肩膀,警告我转回原位。 等了一会儿,走进来一群穿着靓丽的日本人,有男有女,大都穿着西装礼服和长齐膝盖之下的花色棉裙,不少女人还作了修容,眉毛描得黑又弯,嘴巴红嘟嘟。他们的座位在我们前面,中间有一条不宽的走道,坐着日本兵。日本人叫来两个懂汉语的人当翻译,带头的兵官做了一番激情慷慨的发言,围着我们的士兵和坐在前面的靓丽们啪啪鼓掌,模样很是激动,似乎掌握着人类的未来。翻译不怎么专业,没有好好记录发言,译过来的话没头没尾,空旷的屋子成了杂音扩音器,沙沙嗡嗡,说的是些什么医学新发现,一起为了什么大目标努力。 我听得云里雾里,如果研究张家人的血液有成效了,确实也算是医学大发现,他们如此高兴是合理的。发言结束,进来一行推着餐车的厨师,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一个苹果。然后靓女靓男们退场,他们应该有自己的新年庆祝活动,不过是来这里走个过场。 会汉语的那位翻译官走到最前方,手撮起来比划成圆筒,“接下来,你们可以自发表演节目庆祝,想要参演的马鲁太可以站起身,会有士兵帮你解开手铐脚铐。” 众人都保持沉默,过了会儿,一个女马鲁太举起手,“我可以唱首歌。” 她坐在很靠后的位置,从后面走到前方时,恰好路过我身边,我趁机抬头看了看她,正巧,她也在看我。那是一张陌生但友好的脸,但并不妨碍我感到一阵暖意。我啃了口苹果,应该是附近果园的货,酸比甜浓。女孩子开始唱歌,出乎意料,她的歌声与长相极不相符,也许因为她吃够了苦,连声音也发生变化。她唱的是——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 小小船儿撑过来,它一路摇呀摇, 为了那心上人,起呀么起的早, 也不管呀路迢迢,我情愿多辛劳。 我嚼着苹果,突然想起张海杏哼歌的样子。她坐在军车副驾驶,手臂放在车窗上,风轻轻吹着她的短刘海,手指垂在半空,弯腰便能碰到一波接一波没有尽头的金黄麦子。她也哼着类似的曲调。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 一心想着他呀他,我想得真心焦, 为了那心上人,睡呀么睡不着, 我只怕呀找不到,那叫我怎么好。 我捂嘴干呕起来,眼泪一颗颗从我的胖脸滑过,没有人会注意到我手掌下的眼泪,因为我只是一个胖胖的马鲁太,一个对实验而言十分健康的马鲁太。 我的苹果还剩半个,我把它捏在手里,只要日本人能看到我手里有什么东西,他们便不会搜查没收。我怀疑邻居因为伤势过重无法步行,所以只能躺在床上苦挨今夜,他会不会都不知道今天是除夕夜?我知道他吃的饭菜是什么,大抵跟我相同,都是肥肉鸡皮,吃得人长一脑子的油膘,干什么都漂着。所以他需要尝尝苹果的味道,酸甜能解腻。 活动结束回房间,邻居门口的士兵果然没有走,孤零零地站在孤零零的走廊。我走过去,把半截苹果放到监督我的那名士兵手中,用英文问他,“能把苹果交给屋子里的那个马鲁太吗?” 士兵跟我认识久,也算配合,让我自行回房间,接过苹果跟邻居的士兵交涉。我不知道苹果最后送进去没有,他们不至于稀罕这种被吃过的果子。 这晚跟其他时候并没有不同,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张海杏唱的歌飘出回忆,一直在我的耳朵边嗡嗡响,像只不晓得讨嫌的苍蝇。快凌晨那会儿,我尚在抵抗那句往事知多少,邻居咳嗽两声,敲了敲墙壁,我赶紧跳过去,耳朵贴上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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