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张海杏对面坐下,想起手里拎着她煮的饺子,便朝厨房吆喝一声,“翠姐,热一热海杏的饺子,我们都还没吃过她做的饺子,晓不得味道如何,你可别偷偷下狠料啊。” 陈广忠出来把包裹拿进去,那几个小伙蹲在火炉旁吃饺子,也没顾上这里。 张海杏问道,“我哥呢?” 我一直在避免这个时刻,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没准哪天张海客就回来了,我也没必要把这张纸条交给张海杏,万一上面写着遗书,开头就是一句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之类的。 纸条就在我的大衣兜里。旱烟纸禁不住□□,很快碎了,我只能照着重抄一份,但纸张始终比不上铁片铜钱,抄了三回后,那串符号已经印进脑子,我到死也忘不了。张海客说合适的时候把纸条交给她,现在算合适的时候吗? 我还在犹豫时,翠姐已经端着热好的饺子出来,一股肉馅飘得满屋子都是。一开始我们这地儿还受重视,两个村子常送来些鸡鸭蛋,后来因为气温逐渐下降,日军在新民的活动受限,电台发挥作用没那么大,这处驿站慢慢被人忘了,不过也记得送基本物资过来,但不再像之前那样会多照顾一些。 翠姐问,“妹子,你从哪搞的肉?吃起来还真香。” 张海杏道,“没事儿干用枪打的野兔子,我吃过肉,不腥。” 她的手暖得差不多了,我给她盛了一碟,白菜饺子和兔肉饺子对半。 她吃东西很快,我还没吃完,她已经端着碟子去厨房涮碗了。我跟过去,想把纸条塞给她,但又觉得不妥,张海杏的状态看来不错,现在应该不是最合适的时候。 我道,“张海客接到秘密任务后已经离开新民了,我也不清楚具体什么任务,但是他让我们别担心,任务结束会第一时间来找你。” 张海杏扑哧笑了下,“来找我?”她甩了甩水珠,用抹布擦干手,“齐空空,你已经忘了我说过的话了?我不是担心他,我是快闲出屁了,天天缩在村里蒸馍,有啥劲?耿继周还管着我,不让我出村,白旗堡才多大点地,站在村口放个屁,走到村尾都还闻得到。” 我喏喏道,“可能正好顺风。” 张海杏翻了个白眼,把抹布丢我手里,“我反正是不想再继续待了,今天就是来跟你道别的。” 陈广忠探出半个脑袋,“去哪?” 张海杏把我往身后拉了拉,死死盯着陈广忠,“少管闲事,我哥又派你干了啥事儿?你心里要是没鬼,现在就坦诚点,把事情全说出来。” 陈广忠笑了笑,“怎么又跟张海客扯上关系了?” 我觉得自己再听下去,一定会双眼发迷,这都谁跟谁,“你们能好好说话吗?” 张海杏回头瞪了一眼,“你怎么就不知好,我是专门来找你的,你跟我走不?我们去北方找族长。” 陈广忠的笑容收敛了,“你为什么知道是北方?” 张海杏冷笑道,“你半夜偷偷发电报,以为我不知道是发给谁的?” 他们二人有意降低音量,听起来像在讲悄悄话吵架,我被怪异的场景逗笑了,没忍住笑出了声,张海杏狠狠揪了把我的胳膊肉。 对峙之下,陈广忠还是选择服软,可能他的任务清单里没有束缚张海杏这一项,“我会给张海客汇报的。” 张海杏拉着我走到我平时睡的屋子,把房门拉上,我很纳闷,她从没来过这里,怎么会知道我睡这个屋? 张海杏一屁股坐在炕上,“我已经收拾好了行李,你跟我走不走?” 我摇头道,“让我考虑一下,你先在这里住几天。” 张海杏没有回话,她倒在棉被里已经睡着了。 立冬吃饺子后,过了两三天还没下雪,整天只有西北风耍流氓。张海杏似乎真的被耿继周管成了宅女,整天待在屋里,连院子都不出,没事儿了就抽出我的宝刀练手,她耍得一手好刀,挥起来气劲呼呼作响,就像犀牛打呼噜。 我还没想清楚到底走不走,某天早上,我去叫她吃饭,撩开门帘一看,屋里已经空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桌上放着她来时装饺子的铝盒碗。 陈广忠也走进来,拍了拍我的肩,“这次做得不错,继续保持。” 我苦笑,“也许吧。” 这天正午,屋里点了炕火,暖烘烘的,在里面待久了容易瞌睡,我便出门透气。负责放哨的小伙子们也缩进侧屋,站在几扇窗户边进行眼神巡视。 没下雪,但已入冬,这条交通线本就刻意避开大路,百米之内少见一户人家,只有一群群小麻雀飞来飞去,寻找耕地上洒落的麦子。我绕过一片树林,揣着手缩着脖子往压水井那走去,想看看上水的管道是否被冻住。水井旁是一个小型晒谷场,堆放着秋收剩下的秸秆,草垛不高,只有一米半。 室外气温已接近零度,嘴里哈出的白气暖不了手,瞬间散开了。我吹了吹手,摸上杠杆,正准备使劲往下压,身后的草垛突然哗哗响了两声,声音有些大,不像是小麻雀能闹出的动静。 我慢慢半蹲,手放到兜里,轻轻扣了下□□保险。 还没绕过去,一个稻草扎的小人冒出头,手艺粗糙,但也像模像样的,小人脑袋上用红绳绑着两条朝天粗鞭子,蛮有新意,黑墨水涂出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有点丑,但很有特色,一看便知有现实角色为依据。如果有机会,做这个稻草人的人一定能跟我成为很好的朋友。 我歪头往草垛背后看去,一双手举着稻草人,手的主人眼睛瞪得溜圆,半张脸被大毡帽罩住。 我蹲下,用枪推了推他的胳膊,“你咋来这儿了,马家岗子村的工作完成了?” 李烈生把稻草人塞到我怀里,“我来找你帮个忙。” 怀里的重量跟稻草明显不符,我抓起稻草人看了看,竟然是我自己做的,难怪丑得眼熟。稻草人比之前重了不少,里面应该塞了东西。我把手插进草人肚子摸了摸,是一本小册子,装订整齐没有毛边,是量产的书。 李烈生扯了把干秸秆垫在屁股下,“情况紧急,就不寒暄了。我本名叫李兆麟,来辽宁的目的你很清楚。昨天晚上,我们派进汉奸队伍的同志突然传来消息,日军正在计划一件秘密事务。事关重大,送信太慢了,所以我们决定让你做这个事。”他望着不远处耕地上的灰麻小雀,“今天晚上2点,你只需要把稻小册里的纸条发给北平党中央。” 我还没打开稻草人,已经猜到册子里的内容了,除了对应码表,纸条上的内容肯定也是我看不懂的黑话。陈广忠也掌握着一套黑话,他同时也在做类似的事。我越想越觉得人之奇妙,我跟陈广忠天天待在一起,竟然也会有对方无法参与的时刻。这个念头有些滑稽,毕竟我现在就身处一个没有陈广忠的环境,想要瞒过身边人太容易了。 我叹道,“你怎么想到来找我?张海客指定的?” 李烈生惊诧问道,“白旗堡村的接头人不是你?” 从天而降一顶不小的帽子,把我盖得喘不过气,李烈生如此信任我,真不知道是对共产主义有自信,还是对我的表现自信。前段时间陈广忠截下一条化学武器广播,说不定李烈生的信息与之相关,如果是情况属实,帮忙救一些人也挺好。 我把小册子掏出来塞进大衣内兜,扯了把秸秆攥在手里,“你回去吧,我帮。” 回到屋子,我和衣而眠,躲在大衣下面翻看码表,口袋里的稻草人总是不小心扎上肉,不疼,只是有一种细微的痒意,让人感觉该洗澡了。 吃晚饭时,我提出要调班,翠姐问我怎么了。 我端着碗,一脸平静,“下午睡多了,晚上睡不着,干脆换一换。” 陈广忠道,“我没什么意见。” 我把电台搬出来,虽然夜里风大,但挤在羊堆里不怎么冷,只是脚发冰,手也扛不住。这是精细活,我不能戴手套,只能尽量控制肌肉,争取早办完早解放。 两点那会儿发完电报,手已经冻成两块秤砣,我想起身活动活动,发现不知啥时候羊在脚边尿了一滩,水结冰,把我的鞋子冻在原地。我用秤砣手拔了几次才活动开,收拾好电台又过去半小时了。 我走到门边,想看看有没有星星,抬头一望,空中慢慢显现一些亮晶晶的小颗粒,屋里照来的黄光衬得那些小星星越发晶莹。星星不断下落,落到我的睫毛上,落到我的嘴巴上,冰凉覆盖冰凉,融化后的雪水流进嘴里,有一股干燥的稻草秸秆味道,一定是湿秸秆蒸发的水变成的雪。 我在雪里站了几分钟,陈广忠走过来拍了把我的帽子,雪花簌簌落下,“傻愣着干啥?” 我道,“有几年没见过稻草味的雪了。” 陈广忠嗅了嗅,摇头道,“你也挺有文化。” 我伸出去的手心已经积累了厚厚一堆,我用力攥紧,把煤油灯递给陈广忠,另一只手偷偷瞄准他的领口,雪球跟一团毛球似的滑进去,精准命中,静谧的平原突然响起一阵哀嚎。 我跑进温暖的屋子,突然想起了张海杏,这时的她应该正顶着风雪行走在荒无人烟的田野中,不知道她要去哪里。 李烈生那张纸条上写着一首诗: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若不是他亲口承认情况紧急,我差点以为他这是在以公谋私。 凡是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在我的帮助下,李烈生与北平□□建立了稳定密切的联系。这三个月里,我前后共帮他传递二十多次信息,我试图根据他提供的材料,结合战事,分析出黑话解码表,但可对比的文字太少,这次努力很快便以失败告终。 过了春节,很快便开春。隐匿一整个冬天的日本人又开始肆虐,随着日殖地面积不断扩大,我们的队伍只能后退,身处驿站,偶尔都能听到一两声悠远的炮响,隔得不远不近,像延迟了两个月的除夕夜鞭炮响。物资紧俏,火药都运去造大炮了,过年时我们朝天放枪以作祝福。 三月初,老黄坚守的锦州终不堪重负,全城失陷,他投张学良而去。离别匆匆,只来了封密信,可惜的是,一屋子十个人,没一个人能读懂。老黄这封信是写给张家人的,我姓齐,而陈广忠姓陈。 没过多久,通讯站也撤了,翠姐回马家岗子村收尸,我跟陈广忠走了一上午,终于回到白旗堡村。村口已经没有人驻守,四处都是烧过的黑灰,有个姑娘在废木里翻能用的铁锅,看到我们回来,笑着笑着就开始哭,我问她哭啥,姑娘指着之前用作训练场的空地,“你是医生,你去看看吧,军医说他们都没救了。” 空地上就地搭建着医疗帐篷,花花绿绿的床单片子下面躺着流着花花绿绿肠子的民兵。有两个军医挨个查看,看一眼判断伤太重没救,就指着褥子上的士兵说,“抬走。”空地不远处有一个个并排的大坑,土堆冒着初春的热气。两个戴白头巾的男人在一旁忙活,把军医挑选出来的废人扔进土坑,扔下去的时候人还活着,在坑底一遍一遍的哭喊,“我还有用呢,我还有用呢!”一边挣扎想爬出来,肠子顺着滑落的土块往下掉,跟旁边人的搅和在一起打结,分不清是谁的肠子,土坑很快涂满红色。
125 首页 上一页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