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兵推了推枪杆,“没吃饭?走路的劲都没了。” 一个寸头、戴眼镜的青年道,“这位大哥说话实在,咱们确实没吃饭,从北平坐火车到黑山县这一路都没舍得花钱,总念得省着,把钱花在刀刃上,捐一发子弹也好。” 民兵是个没主意的人,听完这话,不晓得如何反驳,眼珠子只往张海客身上瞄。 张海客笑道,“舍不得吃饭,却舍得买这么好的钢笔和怀表?”他拍了拍衣兜,金属片撞出哗哗几声,脸上挂着得意劲儿,仿佛这几块铁就是自个的了。 青年无奈道,“这可就冤枉好人了,学校发的。” “哪所学校?” 青年推了推眼镜,“燕京大学,还是蔡元培校长亲自发到手里的。” 张海客咦了声,“如若是真的,今天算我对不住你们了,莫怪莫怪,得走个流程。” 很快便到西边院子,耿继周跟赵大中在屋内饮酒,爽朗的笑一波波,荡得人心痒痒。我虽然不嗜酒,但总会被侠义氛围鼓动,畅想有一日和平到来,各处饭馆都是这样一派欢乐该多好。 张海客随同几位年轻学生进屋,我在外蹲台阶,捡来根木棍戳灰。约半小时后,耿继周跟戴眼镜的青年带笑而出。 “小齐,这位叫李烈生,是救国会派来的指挥。回新民前,他就跟你们住了。” 李烈生伸出手跟我一握,笑道,“辛苦齐先生了。” 进步青年似乎都爱这么称呼友人,以性别区分为先生女士。耿继周拉着李烈生去住处详谈,让我天黑了去接。两条瘦瘦高高的身影很快出了大院子,赵大中还在屋里笑,看来另几位深得他心。 没人安排事儿,我一时间没了主意去哪里消磨时间,只得悻悻捡回木棍,继续刨弄旮沓里的灰堆,铺洒均匀,当做纸来写拉丁文。 张海客推门出来,“咦,你还真是清闲,咱几个忙得不行。” 我歪头看他,“给我派个任务也成啊,好端端的劳力不用多浪费,看来你也当不了大老板。” 张海客把钢笔怀表塞进我的衣兜,“你待会儿私底下还给他们,就说得罪了。不这样做他们会怀疑我的身份,我暴露了只会两头不吃好。” 我道,“行嘞。” 张海客松了口气,吹去台阶上的灰,在我身旁坐下,“说实话还真有点累。” 我问道,“要不我给你唱首歌?不收钱,权当放松。” 张海客道,“有折子么?可以点歌么?” 我正在思索有哪些谱,赵大中推门出来,木门嘎吱,把脑子里散乱的歌词搅得更散。我只能茫然目送张海客起身跟赵大中商议,内容不外乎是新民近来紧迫的局面。 他们俩在门口站了十多分钟,另几个青年也吃罢饭,张海客背在身后的手打着手势——别忘了还东西。 我紧紧跟在青年们身后,趁着这会儿打靶归来人头攒动,挤进他们中间,把张海客托付的物件塞进其中一人手里。他们惊诧问怎么回事。 我笑道,“劫恶不劫义,咱土匪也有道义。” 青年稀拉干笑几声,不准痕迹收好赃物,旁敲侧击问局势,新民附近义勇军领头人名。我被问得哑口无言,苦恼为何不是陈广忠来接这活。如果是他,畅谈下来,几人没准还拜把子。 青年见一问三不知,失落轻叹,拍拍我的肩,转身踏进赵大中分派的住处。 我在暮色里回到陈广忠跟旁,他还在伏案研究。我练了两回刀,手臂酸软时收鞘。这回我不愿再出门撞活儿,哪晓得张海客又奇思妙想搞招,我就是个好使的稻草人,他擒我插到田里,只想着吓小麻雀。坐累了,我躺到床上任神思遨游,魂儿也飘到柏树梢,冷冷望着脚下的黑土地。 夜里七点半,我去接李烈生,路很短,他却说了不少,不问地理人文,只问我知不知道马克思。 我失笑道,“知道的。” 李烈生激动地握住我的双手,深情道了句同志好。 我拍了拍他的手背,亲切道,“李同志辛苦了。” 不知道张海客曾跟北平□□计划过什么接头暗号,那晚几句话后,李烈生认定我是□□派进第四军的卧底,这顶大帽子砸下来,我人都傻了几秒。 张海客白天神出鬼没,偶尔运气好碰见他,也是一副忙得没工夫闲扯的样子,看到我只点头示意,转眼又蹿没影了。我压根没机会找他问个清楚,没准还得先预约,找张海客的助理定时间地点,排上俩月,才能见到这位大明星。 夜里他忙完回屋时,我早已睡下。睡得沉,全然不觉身旁落了人。睁眼时另一条铺盖叠得整整齐齐,若不是移过位置,几乎看不出来人睡过。 我把哀怨讲给陈广忠,他笑道,“你这耳朵好使,上战场枪响炮动,你还能睡熟。休息好了才能打好仗,蛮好的蛮好的。” 白天照着张海楼教的法子训练,尚可荒度,到了夜里,屋里就我和陈广忠的脑门对视。我闲得憋闷,去稻场抱来几捆干稻草搓绳扎草人。扎着扎着,倒有点乐趣在其中,我想着等扎够三个,拿去贿赂那仨小孩。 白天找空地训练的事儿被李烈生发现了,他跟得紧,有事儿没事儿找我进行思想交流,想动员我加入思想员队伍,深入策反村里的其他成分。我虽然知晓一些共产主义,但怎么着也只配打肿脸充胖子,还是虚胖的那号,行家面前怎敢瞎吹嘘。李烈生能把□□宣言倒过来背,我可做不到。 陪了李烈生几天,我也学了几套话术,他验收成果,大手一挥认可我能出师了,便指派任务,让我在村口蹲点,抓些对胃口的人扯闲话,趁机宣传共产主义。眼见着队伍颜色逐渐赤红,我心头满满憋出一口闷气,临行前张海杏提醒的话滑稽又搞笑,我这种人,谁又愿意利用当枪使?把我当搓澡巾差不多。 我闷想的这两天里,做完了第二个稻草人,摆在床头的木柜上,颇有魏晋野趣。睡意没来时便盯着两个小人发呆,郁结之气也散了不少。我宽慰自己,好刀需磨,搓澡巾也要磨滑溜了才是好搓澡巾。 某个夜里,张海客突然叫醒我。他穿着整齐,拎着两只小皮箱,一副出远门的准备。我突然清醒了,清醒之余,又不知该说什么,关于李烈生搞宣传的事儿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他这是要去哪儿? 我还没问,张海客先发制人,“我要离开这里了,海杏暂且跟着你们行动,等我处理完那边的事后,再来找你们。”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正当理由说完,还缺乏感性托辞。我不着急,只等他开口。 “我这个妹妹命苦,她出生那会儿张家已经衰微,没有好老师,性子养得莽撞,你多担待。”他停住话头,瞥了眼我放在床头的两个稻草娃娃,“你这把年纪放几年前,孩子都在跟前要糖吃了,不该像海杏那般不明事理,遇事多动脑子,别老学她胡闹。” 话说到最后,他见我不吭声,张张嘴只剩一句嘱托,“替我照顾些她。” 第176章 【番外】黑瞎子篇:《奉天旧恨》零叁拾 他拎起箱子,盖上厚毡帽,准备出门去了。 我想起张海杏,赶忙跳下床叫住他,“且慢!你得说清楚去哪儿,什么任务,什么时候回来,否则我没办法跟海杏交代。” 张海客无奈道,“怕我死了?” 我披上厚棉衣,把手捂得严严实实,“死了也得清楚死在哪儿。” 张海客从上衣兜摸出一张卷旱烟用的薄纸,“你觉得合适的时候,把它交给海杏。” 我过手一看,上面手写两行奇形怪状的符号。 张家人有一套密语设置体系,不同部门,不同活动,甚至兄妹之间都能建立独有的交流语言。这时的我坚信这属于密码学的范畴,总归有规律可循,破解只是时间问题。但后来学得越深,越发难以理解张家密语体系的底层逻辑,它似乎抛弃了类比规律,选择了效率最低但最安全的枚举法。 这张纸在我眼里如同天书。我明白翻来覆去也搞不明白,只得匆匆扫一眼,叠好放进内衫衣兜,“我们呢?” 张海客叹道,“我也在等上面通知,这次有些严重,事关张家根本。你们先跟着李烈生,随机应变就可,无处可去就去北平。” 我只得点头说一定叮嘱到位。 张海客从桌上抓了几把干枣塞兜里,朝我挥挥手,“别送了,又不是见不到,我妹还在你手里。” 我失笑道,“倒不是不放心,是确实担心。” 我送他到院门口,一晃神,张海客的身影并入深蓝,跟远处的白桦树黑影搅和,分不清谁真谁假。 我没在室外多待,天太冷,还没打霜,低温水粒悬在空中,呼吸像吞针。我那点目送远行人的悲愁被寒意驱散得一干二净,干脆任由冰凉驱动,飘到炕上,沉沉进入睡眠。 第二天睁眼,照旧是陈广忠在桌前研究,那碗面摆在一角,筷子旁有几瓣白嫩的新蒜。 “又走了一个。” 陈广忠抬头看了我一眼,“咋?还舍不得?” 我胡乱抹了把脸,坐下吃面条,“咋跟海杏说?” 陈广忠笑了下,“你对张家人的认识还不够深入,海杏不会像你想的那样。” 我把面嗦得哗哗响,一边翻看李烈生送的黑皮本子,里面贴着年初到现在的剪报,时评文章和思想介绍为主。 陈广忠探头看了看,打趣道,“看来李烈生很看重你,好好学习,别辜负了。” 我苦笑道,“他也没问问我的意见。” 老黄在暗中牵线搭桥,借张学良之名表示支持合作,并馈赠十架机枪和若干子弹。耿继周此行大半个月,顺利与赵大中达成合作,两支队伍合并,但仍在各自旧阵营坚守。为方便来往支援,特意避开大道,从山野之中开辟出一条物理交通线。 这条秘密线路设立成功那天,老黄派人送来另一件法宝。这是耿继周的原话。 我们在村口等到深夜三点,一辆军车缓缓而来,车上跳下来两个穿着北大营制服的兵,手里拎着一个约一米见方的木箱,上面盖着一张厚实的绿军布。 赵大中伸手止住欲放下木箱的兵,“进村里再说。” 一群人蹑手蹑脚跟做贼似的回到指挥部的屋子,木箱落地时哐地一响,听声音,倒不像是什么大物件。 赵大中笑道,“两个小兄弟辛苦了,厨房做了饭,赶紧去填肚子,然后睡个好觉吧。明天一早再出发。” 两个兵倒没什么意见,点头便走了,怪异的是,这两人出门前默契地看了我一眼,搞得我以为脸上被那仨小孩趁黑涂了花,我问陈广忠,“你看我脸上有啥没?” 陈广忠仔细端详后,总结道,“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 那边掀开军绿布,耿继周撬开木板盖时,眼睛都直了,赶忙探门外巡视一圈,拉上门帘窗帘。
125 首页 上一页 99 100 101 102 103 10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