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他有更好的办法,能给这对母女小半日时间相处。 他的怀里揣着老爹留给他的护心丹。 是荀珍师伯花了大半年时间炼制的。 他不想给。 一为给了也不会改变那妇人的结局,二为他不想把炼制不易的护心丹给长苏以外的旁人。 不用半刻,蔺晨就将一套针法行完。 医者父母心,纵是她为不相干的旁人,从大夫的角度来说,他也尽了力。 收针,朝着女子又施一礼,言道:“夫人,沐某去寻些干柴,稍后这屋及屋内诸物需全数燃尽。” “沐大夫,我娘她,她……”君安急道。 “你娘尸毒已深,因尚有气息,才使得尸毒压于体内。一旦故去,尸毒会立刻弥散,为防尸毒蔓延,沐某当行此事。”蔺晨沉声道。 “瑶琴谢过沐大夫相助。”瑶琴侧头微微颔首以示答谢。 “嗯!”蔺晨收了针包,往破桌上一丢,抬脚迈步离去。 “君安,去看看那人是否走远了!”瑶琴先歇了片刻后才低声言道,“要小心点,莫让他瞧见了。” “是!”君安应了一声,小跑几步,弯着腰,从残破的窗格眨着眸向外望去。瞧见蔺晨的身影渐行渐远,她才小声回道:“娘,他走远了。” “好!”瑶琴低声道,“君安,不要难过,娘知晓自身的情况,能留有两刻钟的光景交代你一些话,倒也知足了。” 一席话说完,气息不乱。瑶琴心知这并非是大夫的医术了得,而是大夫以金针过穴激发了她体内的余力,让苟延残喘的她多了两刻钟说话的气力。 然,两刻钟过后,她与女儿便是阴阳永隔。 “娘!”君安嘤嘤泣道,当即跪下,言道:“娘请说。” “君安,你一直在问的问题,娘避而不答,现在都说予你听。”瑶琴怜爱地看向君安,想要触碰女儿的脸庞却又怕身上所带之毒沾染其身,遂缩回了探出的手,并以眼色制止君安想要上前帮衬的动作。 “呵呵,君安,君安,盼君安好,可终究是奢望。”瑶琴轻笑,带着几丝苦涩,“娘本为滑族宫廷乐师收养的徒儿,滑族国灭后栖身于一家花楼,以卖艺为生,直到遇见了你爹。” “君安,你爹和娘是看不到你及笄了!但瞧你的容貌还是继承了你爹多些,这番不仅平添了娘对你爹的相思,亦让娘放心。至少在娘离去后,只要你小心隐藏,便再无人知晓你的身份。” “娘!”君安哭道,“君安知道,君安知道,娘是为了君安才用热油毁了自己的脸的。” “君安,别哭。听娘说!”瑶琴叹息道,“娘为滑族人,而你爹为无国无界的殺翎盟首席杀手。所以在生下你之后,你就随了娘的籍。可娘不懂,滑族国灭,滑族后裔不都为大梁子嗣吗?为什么你的籍还是算在了滑族份上。哼,其实滑族仍在时,娘的境遇又好到哪里去?从小被收入宫廷乐府,受教诸国乐器及各式礼仪,长大后不是成为诸王的仕女,就是被当作献礼送于周边诸国或滑族各权贵府邸。” “……滑族国破,与我商女又有何干?这便是我为何婉拒璇玑公主门生的缘由。”瑶琴轻叹一声道,“身为女子,终其一生,求的不过是一个全心全意对自己好的人。” “娘很幸运,遇到了。他,就是你爹。”带着对往昔的追溯,瑶琴嘴角勾起一丝浅笑,“他叫相思,是殺翎盟的首席杀手。” 竟被长苏说对了。 破败的茅屋周遭并无能隐藏身形的杂物,在将拾柴之事交由一暗卫后,蔺晨选了一棵离破屋两丈开外的歪脖子树。 距离远了些,需调用些许内力,才能“窥听”到瑶琴母女的谈话,但蔺晨知道,以损耗的内力换取瑶琴所言亦是值得的。 “他用尽所有的积蓄替娘赎身,远离了那风花雪月的场子。娘亦不求富贵,只愿与他白首偕老,粗茶淡饭,安稳度日。可身为殺翎盟的首席杀手,焉是他说金盆洗手就能退出江湖的。尽管我们小心躲藏,却总有殺翎盟的人寻上门托付‘生意’。你爹不愿,却也没办法,只能做到能推则推。” “直到某日,有人托来殺翎盟盟主的信物,并交付书信一封,说是只要完成信中所托,从此以后就能正式脱离殺翎盟。” “明知有诈,但你爹还是想冒险一试。而最终,他亦是为此丢了性命。” “爹爹,失手了?”君安泣声道,“娘是要君安想办法给爹爹报仇吗?” “呵呵,杀手,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若论仇恨,该向谁寻仇?”瑶琴轻笑道,“自从跟了你爹起,娘就知晓作为杀手的妻子早晚会落得这一天,只是不曾想过,会来得那么早。再回想,那任务甚是奇怪,委托之人要你爹前往睿山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婴儿?”君安愕然,“爹爹杀了一个婴儿?他……” “对,托书所指需杀之人是一名刚出生的婴儿。但当时阴差阳错之下,你爹他错杀了与那娃儿同时出生的另一婴儿。” “……!”什么样的仇恨,要杀对方娃儿?要让人断子绝孙、痛不欲生的话不该灭门吗?蔺晨默念。 “对方要求你爹补刀,可当时我有了你,你爹不愿再添杀戮,遂带着怀有身孕的我,颠沛流离,远走他乡。”瑶琴静默一小会儿后,才道,“当时他与我都不晓得,这等‘不作为’亦会引来杀机。那之后,无论我们逃向何处,总会在极短的时日内被人寻上。” 在极短的时日内……琅琊阁也没这么大的能耐,有如此能耐的人必为对相思十分了解之人——殺翎盟。 “逃亡两年有余,你爹为了给我们母女一番清静,将我们母女俩安顿一番后,抽身离去。又过一年,我接到他命陨江湖的消息,于是带着你寻访江湖。直至年初,才从些许线索中知晓,你爹他最后出现的地方是鄞州。” “……!娘。”瑶琴言语渐轻,气息也慢慢弱了起来,君安见状,心头一凉,知晓即将和娘生死离别,故而只敢低泣着唤道。 所以,她们母女才会出现在鄞州,并且不愿离去。蔺晨暗忖。 “娘寻到你爹了,就在鄞州西郊外的乱葬岗。”瑶琴轻叹道,“可惜,娘没办法把他带出来……!” 尸毒,亦是这么来的吧。 “娘!” “别哭,君安。”瑶琴气若游丝地安慰道,“你我母女在这江左地头也有数月,尽管时不时有璇玑公主的门生寻上门,但平日也落得安静,不见有人骚扰。你出落得水灵,也未在街头被人轻薄,可见江左是个能安生的地方。我若故去,你便拜入江左盟吧。娘多少能安心些。” “娘,不要,君安不要。” “若是不愿,就随璇玑公主的门生,去金陵拜入她的门下!”熬到尽头的瑶琴,喘着气道,“带着娘留给你的琴,看在同为滑族后裔的份上,她会收留你的。” “不,不,君安不要!娘,不要!” 滑族……长苏,你这个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耳廓抖动,蔺晨从树后飘然而出,这回有几个人寻来?于是也不多想,按着与暗卫的约定,连打三个响指。 “在花楼时,我的名字为幽兰,你爹总说我为空谷幽兰,而他为相思红豆的相思。所以我……我绣了两只绣袋……给了他的一个绣了幽兰……留于我身侧的绣了红豆!”瑶琴声音渐轻,亦因气力不济,说话开始断断续续,“我认出了……我亲手绣的绣袋……十余年的风雨……色泽褪尽……但我认得出……乱葬岗里有一具尸骸,他……的身上挂着我绣给你爹的绣袋……” 瑶琴干枯的手摸向枕边,摸索了许久后,终摸出一只破烂不堪的绣袋:“我的发、你的脐带用油布包了数层……均在里头,你爹……他至死都想着我们……母女。” “娘!”君安又欲扑上前去,却被瑶琴无声地制止。 欲再说些什么,屋外却传来蔺晨的喝叫声。 “你们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 “滚开!别管闲事?” “这里是江左地头,江左地头不兴杀人越货的买卖。我劝你们赶紧离去,切勿横生事端。” “少管闲事!我们寻到想要的东西后,自会离去。” “喂,你们!” 门外,瞬时响起刀剑相向的打斗声。 “娘!”君安骇然,完全不知晓发生何事。 “娘刻于琴背部的内功心法都记下了吗?”瑶琴憋着气力道。 “记下了!”君安回道。 “好,等一下就听沐大夫的话,把这里都烧尽了!”瑶琴望向院外道,“他们,他们是璇玑的人,是来抢……你爹……你爹留下的内功心法的。” “娘……!” “不是娘不愿给……但,不给就夺……太……!”瑶琴气郁地道。 “娘!” “沐大夫,您怎么样?”门外传来陌生的声音,打斗声似乎渐轻。 “你们怎么来了?”是沐大夫的声音。 “宗主见您久出未归,怕您有事,故派我们来寻您!”有人道。 “来者何人,竟在江左地头闹事!快快束手就擒,宗主定会从轻处置!”另有人说。 “对一个大夫都如此尽心……君安……你就,你就入了江左吧。”语毕,竟是头一歪,再无气息。 此刻,蔺晨走时特地插在边上的燃香亦燃到了尽头。 “娘!” “君安,你娘已经故去,这里待不得,快随我离开这屋!”蔺晨推门而入,亦不走近,朗声道。 “娘!”君安哭叫道。 “君安,莫让你娘走得不安!”蔺晨垂眸,冷然道,“待尸首焚尽,你自可将骨殖捡出另行收敛。” “然后,你就自个儿回来了?”不奇怪蔺晨为何过了酉时才露脸,更不奇怪那白衣公子又给自己换了一套暗绣纹的新衣。他只暗叹蔺晨的冷漠,点了一把火后,就能抽身离开。 “哪有,我把原本给猫大爷的海棠糕给了小美人儿。”蔺晨大大咧咧地坐到了梅长苏的对面,向梅长苏显摆着新弄的一把折扇,道,“放心,我嘱咐了一个暗卫看着小美人儿呢。” “你呀!”应着蔺晨的要求,梅长苏在泡完药浴后,小睡了会儿,半个时辰前刚起,这会儿正精神着。听闻蔺晨述说完诸事后,他无奈地气笑道:“还真是日行一善。” “一善亦是善。”蔺晨笑颜道。 “是是是,蔺公子能坚持‘日行一善’已胜过多数世人。”梅长苏笑笑,从托盘里随意地摘了几颗葡萄,丢了一颗入嘴。 “嘿嘿!”蔺晨笑笑,学着梅长苏的样从托盘上摘下几颗泛紫的葡萄,托于掌中并取了一颗丢进嘴里。 “唔,怎么是酸的!”蔺晨当即吐了出来,再看梅长苏。只见被梅长苏摘下的葡萄正一颗不少地躺在他的掌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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