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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次方]毕业歌

时间:2023-09-14 09:00:27  状态:完结  作者:时共雁声流

  龚子棋搪塞:“有空就去。”

  蔡程昱拿他没有办法,从包里掏出一沓稿纸放到桌上,又从兜里拿了块软布擦他的眼镜。龚子棋看着很快进入工作状态的蔡程昱,更没有办法——碧云天人多眼杂,龚子棋不能过去招摇,郑公馆他也不太敢去,整月整月地只是玩失踪,蔡程昱思维直接,颇有些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的觉悟,没事就往龚子棋这里跑,美其名曰寻找灵感。龚子棋拦他不得,蔡程昱甚至得寸进尺地要到了另一副钥匙。

  “你上次最后给我讲的那个人,他后来怎么样了?”蔡程昱转着钢笔望向龚子棋,龚子棋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的是哪个?”

  “四联总处那个处长啊。”蔡程昱说,“你不是把猜猜托付给他了。”

  “噢。”龚子棋倚在书桌旁,一手握着茶杯一手插着衣兜,居然真的像个说书的,他回忆片刻,一开口便是怀想当年的语气,“那个处长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之一,这个人还真的挺有意思的——他是巨贾皇商那种出身,但年少时便离家自己闯荡,毕业之后在银行工作,淞沪会战那会,他还到上海押运过钞票。”

  蔡程昱肃然起敬:“淞沪的时候来的上海呀?”

  龚子棋点点头:“对,好像他心上人就是上海的吧。”

  蔡程昱哇哦一声,脑中不知道闪过了多少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龚子棋奇道:“你不是最近追案子追得很起劲吗,怎么又换题材了?”

  “素材哪有嫌少的。不过子棋,我最近有些新想法,回头我要做个本子,关于一个响当当的英雄。”

  龚子棋心说岳飞夏完淳还不够你编的,但还是很给面子地问:“他有什么故事?”

  “你看啊,以前咱们说身陷敌营的将军,要么是李陵那种降了的,要么是苏武那种宁死不降放一辈子羊的,也应该有这么一个典型——他假意降了,在敌营军功赫赫,但心志始终未改,终于剿杀敌首,所向披靡,打了一场大胜仗。”

  “……行,那他应该叫什么呢?”

  蔡程昱理所当然道:“龚子棋啊!”

  虽然从听到第一句开始就明白这人在编排自己,龚子棋还是忍不住笑了,他把茶杯搁在桌面上,无奈地说:“你知道你这属于什么性质的行为么。”

  蔡程昱表示愿闻其详,龚子棋换了个腔调:“小耗子说:你们没见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玉,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他忽然联想起红楼梦里这段情节,没过脑子便讲了出来,蔡程昱先是一愣,随即放声大笑,前仰后合得停不下来。龚子棋说完才觉出不妥,但也追悔莫及,只好佯怒:“差不多行了!别笑了!”

  蔡程昱乐得握不住东西,手里的钢笔滑到地上,他赶紧把笔捞起来,往纸上划拉几道,笔头果然摔坏了。

  他胡搅蛮缠道:“这是你害的,怎么办,你赔吧。”

  龚子棋无言以对,看着蔡程昱沉默半晌,真的俯下身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了一支钢笔来。

  “这个赔给你。”龚子棋说。

  蔡程昱接过钢笔,笔身是朴实无华的深蓝色,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但龚子棋拿着它的神态很庄重,手指甚至略微有些发颤。

  “林妹妹,这莫不是‘玻璃绣球灯’?”蔡程昱举着钢笔揶揄。

  龚子棋无计可施,推了一把他的脑袋。


第8章 (八)

  太平洋战场局势胶着,日本人在美国人那没讨着什么好,转过头来收拾东亚,甚至在上海搞出西侨集中营。火气撒到汪政府,大员们也不会白受着,底下有的是人给他们折腾,一下子又开始狠抓通国通共分子,查得草木皆兵。

  丧心病狂到什么地步?

  有人往上报告,一个剧院老板,跟一个德国商人,一起吃过一顿晚饭。

  上级批复:情况可疑。

  郑云龙放下电话。

  张超和蔡程昱坐在他对面,正襟危坐,仿佛在等待一个审判,郑云龙斟酌着词句,努力让这件事听起来没那么严重:“我,呃,和施耐德先生吃的那顿饭,被人举报了,现在我在汪伪挂名,嫌疑通敌。”

  他看见张超和蔡程昱同时露出如遭雷殛的表情,赶忙说:“嫌疑,只是嫌疑,而且都没说通的是谁,说明根本不能确定,他们就算是为了不打草惊蛇,也不会马上把我怎么样,是吧。”

  然而郑云龙越这么找补,张超和蔡程昱越惊惶,脸上的血色全褪了下去。

  “干嘛?你俩再这表情,我真安排后事了。”郑云龙佯怒,“余主任不是还在?龚处长不是还在?连我都保不住,他们俩也不用干了,你们怕什么?”

  蔡程昱轻轻说:“哥,‘人都有私心’啊。”

  “现在开始您别出门了,哪儿也别去,院门都别出,也别让人进。”张超机关枪一样突突,“我明天就去买防弹玻璃,回来让人……不行,我自己装。”

  蔡程昱补充:“把锁都换了,钥匙咱们一人一把,嘎子哥的等他回来再说。”

  “车能换玻璃吗?是不是有点费事?”

  “你不是不让他出门吗?”

  “他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啊,我说不出他就不出了?”

  张超和蔡程昱一唱一和,说相声似的,郑云龙一句一句听着,笑得头都低下去。

  “好了。”他语气前所未有地温柔,“我哪儿也不去,就守着咱们家。”

  龚子棋拖着步子上楼,没有多余的力气连跨数阶,只一步一步沉重地踩着楼梯,他住在顶层,楼梯间从未这样长得要死,龚子棋不敢把眼神往门口放,最后还是看到伸着腿坐在台阶上的蔡程昱。

  蔡程昱也看到他,没站起来,一只手托着下巴,语气平静地说:“你怎么也把锁换了。”

  这甚至不是个问句,风平浪静,平常得像问候天气。龚子棋绕过蔡程昱,在房门之前站定,蔡程昱扬起脸,没有催促回答,也做好了对任何回答照单全收的准备。

  “不要再过来了。”龚子棋目视着门,缓缓说,“太危险了。”

  “这里没有人认识我。”蔡程昱说,“而且我每次都戴着帽子和眼镜,不会被认出来的。”

  龚子棋突然把右手往蔡程昱眼前一伸,嵌在甲缝里的血迹经年累月洗不干净,几乎已经长成他皮肉里的一部分,蔡程昱被那些锈蚀的颜色激得一惊,似乎能闻到腥味,龚子棋坦荡地展示这只刽子手的凶器,像在威胁,更像在求饶。

  我每天都杀很多人,这一阵子杀得更多,或许哪天动刑的就会是你的家人——甚至是你自己。龚子棋把手收回:还有一种可能,在那之前,我自己先被杀掉。

  上海的层次很鲜明,一群人是刀俎,一群人是鱼肉,一群人介乎它们之间,同时是二者本身,龚子棋的情况则还要复杂一些,故而也离死最近。蔡程昱对他既敬且怜,少年时代里青涩的喜欢和许多种感情酝酿在一起,攒成一束夜间的火,蔡程昱把火种捧给他,龚子棋想去接,却不能不想那捧火会不会迟早掉在地上,把什么都烧成灰烬。

  “至少等形势缓和一点……”龚子棋听见自己说。

  对不起啊。蔡程昱突然开始道歉。是我太天真,把一切都看得太理想化,我不知道原来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了,对不起。

  龚子棋握住门把手,蔡程昱站了起来,走到他身后。龚子棋上次这样交出后背的时候被袭击,这次不知道会怎样,最好蔡程昱给他一拳,惩罚他不识好歹,狼心狗肺,或者别的什么。

  蔡程昱抱住了他。

  他们两个身量差不多高,蔡程昱双臂收拢,安静地抱了他一会,然后把什么东西放进龚子棋的衣服口袋,干脆地松开手,转身走下楼梯。

  脚步声在楼道里消失,龚子棋把手伸进衣兜,拿出蔡程昱放进去的那块金属。

  是那把已经作废的家门钥匙。

  余笛和龚子棋紧急与各地的组织联系,要求从上到下进行一次彻查,排除所有风险因素。

  香港,玛丽医院外科主任医师李向哲报告,没有问题。

  广州,正金银行职员刘彬濠报告,没有问题。

  杭州,小学教员代玮报告,没有问题。

  “那么你说,问题在哪里呢。”陈博豪用脚尖点点地上的人,半蹲下来,那人惊恐地看着他,瞳孔里倒映的英俊青年笑得森森,“我还真没想到你是背叛的那个,平时看着那么老实。”

  陈博豪垂下眼,扣动扳机。

  南京,宪警队长陈博豪报告,问题已解决。

  张超和蔡程昱买了一大堆吃的搁厨房,把郑云龙当个小孩儿,反复叮嘱他不许给陌生人开门。郑云龙哭笑不得,命令他俩马上滚。

  两个人吃完早饭一起滚了,郑云龙收拾完碗筷,在屋里开始转悠,从客厅开始,一步一步,不放过一个角落。

  最后走到了二楼书房,他们家阳光最好的一间屋子。

  郑云龙抱着胳膊站在书房里,看那座几乎高到天花板的书橱。郑云龙和阿云嘎的书加起来可能也没蔡程昱的多,张超的净是些外文,什么什么经济的东西,还有俩孩子小时候的课本,一些乐谱,安置在硬纸壳子里的报纸。蔡程昱在美国作风俭省,倒肯花钱拍电报回国发文章,不用真名,他和张超看了几篇就猜出来,每一期都买来收着,蔡程昱不告诉他俩,他俩也不告诉蔡程昱。

  有一层专门陈列相片,按时间顺序摆着,一眼望过去像影片回放。阿云嘎的身板渐渐厚起来,嘴角不再苦相地垂着,他倒是越来越瘦,俩孩子竹子一样窜高,从稚童变成少年,再变成青年。

  郑云龙在家待着的日子,天天都在怀旧,他不想去找余笛,怕自己开口就托孤。不过两个弟弟他也没有太担心,产业都给张超接着,左右只要张超在就短不了蔡程昱的吃穿,就是阿云嘎,他完戏了阿云嘎怎么办。

  他正想着,突然有人从身后按住了他的肩膀。

  郑云龙惊怒交加,心凉下去半截,他猛转过身:“你还能进了我家,你……”

  郑云龙卡壳了。

  那个人并没有放手,他说:“不好意思,这好像也是我家。”

  郑云龙乡音都飙出来:“biang的你吓死我!你怎么回来了?”

  阿云嘎叹口气:“我再不回来,怕有些人真当自己无所不能。”

  郑云龙由着阿云嘎把他拽过去抱了个满怀,感觉到阿云嘎的心跳比他还快,又好笑又心酸,他拍拍阿云嘎:“组织的意思是让‘陈风雷’出面?”

  “对,所以你什么也不用怕。”

  阿云嘎长出一口气,抬手捋捋郑云龙的后颈。

  蔡程昱上午出去跑了个采访,给太阳晒得要死,午饭都没及时吃上,随便买了个包子就赶回报馆。他的书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牛皮纸的信封,上面没有任何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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