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作者:snowy2517/时共雁声流
第1章 (一) 一九四零年夏,上海新闻界遭遇一场血洗。 汪政权在春天粉墨登场,迫不及待开始四处清算,“通缉令”是汪精卫亲自下达,名单列出八十三个人,新闻工作者占到一半。《申报》十一个,《新闻报》七个,朱惺公尸骨未寒,《大美晚报》又占了两个。 上海的新闻人怒不可遏,他们是眼睛与喉舌,生来要看、要发声,为生民请命就是天职,要他们妥协绝无可能。无冕之王们愤怒的呐喊卡在嘴边,被子弹生生钉回喉管。 蔡程昱跳下自行车,把车子往院里随便一扔,气喘吁吁地跑进家门:“大龙哥……” 张超抬手拦住他,蔡程昱这才发现客厅里还有别人。高天鹤一身黑衣,背对着他们坐在沙发上,气得浑身颤抖:“这些人简直……明火执仗!穷凶极恶!现在是砸报馆杀记者,以后呢?印书局是不是也跑不了?汪精卫可算是‘引刀成一快’了,刀刀割的都是报国的人!” 郑云龙给他倒茶,安抚地按一按高天鹤的肩膀:“说真话的人是杀不死的。” 高天鹤悲愤到极点,几乎握不住茶杯,他尽力冷静下来,对郑云龙说:“张先生已遇害,但报纸不能不办下去,我已经接任主持中文版,明天就开始工作,还是用‘贺唳’这个笔名。如果他们换一个主编就杀一个,那就冲我来!” 郑云龙有些哽咽:“不会的。” “您也一定注意安全,那根本是一帮屠夫。” 高天鹤平复一会情绪,站起身来,向站在门厅里的蔡程昱和张超点头致意,行色匆匆地走了。 高天鹤关门离去,郑云龙这才抬头看向蔡程昱:“怎么了?” “我……通过复试,明天可以开始实习了。”蔡程昱看着郑云龙泛红的眼眶,心里有些发虚。 郑云龙问:“哪一家?” “《大美晚报》……高先生刚刚不是说他继任主编,他应该会照应我的……您不用特别担心。”蔡程昱越说声音越小。 张超听完前四个字就有要急的意思,郑云龙更加干脆:“我不同意。” 蔡程昱硬着头皮把他的话说完:“还有一家,是,是《申报》。” 这是必然,各大报馆接连损兵折将,亟待补充新鲜血液。 “二十三年是史量才先生,二十八年是朱惺公先生,上星期是张似旭先生,知名度小一点的少说几十个。”郑云龙曲起手指敲敲茶几,“你怎么不让我直接送你上前线?” 蔡程昱心焦:“我在美国学的也是新闻,除了能写点东西,别的一窍不通。剧院有张超打理,我又帮不上忙,您说我回来还能干什么?” “对,所以我觉得你不如还是出去接着读书。”郑云龙从沙发另一边摸过他的手杖,拄着它撑起身,“不想读书,干点别的也行,总之你年底之前马上给我走人,等我想好剧院怎么安排,就让张超也过去。” “不可能。”蔡程昱斩钉截铁地说。 “饭在厨房台子上,你的虾和青团都有。”郑云龙不想再浪费时间争执,他走到蔡程昱跟前,微微低头,语气温柔又严肃,“不许任性,听话。” 郑云龙拄着手杖借力,依然有些一瘸一拐,蔡程昱知道他腿伤犯了,只能死死咬住牙,吞回所有不平和反驳。 张超拿着汽车钥匙,回头看了蔡程昱一眼,跟上郑云龙走了出去。 房门在张超身后合住,蔡程昱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听着汽车发动引擎开走的声响,两层的小洋楼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园里的鸟鸣和钟摆咯噔咯噔的声音。 蔡程昱在原地站了一会,走进厨房,把郑云龙给他留的饭菜端上餐桌。每样都是他喜欢的菜式,龙井虾仁,醉鸡,碟子里放着沈大成的青团——上海滩买不到北平驴打滚儿的味道,张超不肯将就,这东西从来只进蔡程昱的肚子。 蔡程昱抓着筷子往嘴里胡乱塞了几口菜。他刚刚去报馆,正好见证特务们打砸过后的一片狼藉,打字机、铅盘乱七八糟满地都是,编辑和记者们一身狼狈,蹲在地上抢救报纸和文稿,有一个文员眼镜被踩碎,镜腿没了半边,只好很滑稽地用根绳把镜框系在耳朵上。 蔡程昱从兜里掏出他的录用通知,不大一张纸,拿在手里却沉甸甸。 “您真的不让蔡程昱去吗?”张超握着方向盘,试探地问。 郑云龙在后座睁开眼,觉得张超明知故问:“我真拦得住他、管得住你也行。” “我是想着……高先生和咱们家什么关系,对吧,蔡程昱在他那一定受照顾,而且一个小实习,暗杀总不至于暗杀到他头上。”张超分析,“实习期也就几个月,先让他干干,到年底您再安排他出国也不冲突。” “嗯。” “其实他还是挺给您省心的了吧。”张超斟酌一下,豁出去继续说,“您在北平认识嘎子哥是十几岁,带我和蔡程昱来上海的时候也才二十出头,就您和嘎子哥两个人,硬着头皮办剧院。后来又一二八,八一三……您经历的不都是冒险的事。” 郑云龙啧一声:“张超,你下去吧?” “对不起龙哥。”张超立即住嘴。 郑云龙轻声叹口气。 当年他离家在北平读书,正是最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像一只好不容易上了天的风筝,飘得张牙舞爪,而那时的阿云嘎性情还冷僻,顶着一个同窗间传得很真的八旗出身独来独往。来自两个世界的人刚开始看彼此都不顺眼,当堂辩过几回论,动过几回手,一来二去,莫名其妙地就变成了知己。两个人同年考入大学,都以为一片光明的前路就在眼前。 巴黎和会谈判失败的消息传回国内,郑云龙身后那条一直拴着他,又是他的归宿与退路的风筝线,说断就断。 那个五月之后,轻狂恣肆的少年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他回不去的青岛只留给他两样东西——父亲高瞻远瞩在上海置下的一处房,和族里堂亲过继给他的蔡程昱。 从家到他的“碧云天”剧院路程很短,短到郑云龙还没回忆多久,张超已经把车停在了剧院门口,“哥,到了。” 郑云龙开门下车,一幅巨大的海报铺满他的视野。 《碧血花》。 上海剧艺社有影响力的剧目已经不少,但像《碧血花》这样,所有座位必须提前三天预定的盛况前所未有。背景是明末,主角是风骨峥峥的金陵文人,故事是国仇家恨与不屈气节,上海观众们被孤岛锁得透不过气,无用武之地的家国之思越压抑越澎湃,终于在一部剧里找到宣泄的出口,《碧血花》连演几十天,每一场观众席上都有人嚎啕大哭,郑云龙在台下看过几场,女主角痛斥叛将的时候全场几乎一起怒骂,滔天的怒火能把舞台掀翻。 郑云龙端详海报,男主角方书剑的眼睛在黑色背景下极其明亮,像能把黑夜烫穿的星火。 “碧云天”除了演戏剧,也提供场地给一些乐师和舞女常驻,可以在厅里开开派对沙龙。郑云龙和阿云嘎从一开始就把目标圈得很广,剧院之外,出版业和报业都有入资,从人脉到产业一起经营,十余年下来,碧云天已经成为一个文艺圈里心照不宣的小中心。下午一部剧还有两个小时开场,已经有人早早赶到,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聊天。郑云龙和张超没走几步,光顾着跟人问候,太太们关心地问“郑先生腿好些了伐?”,年轻的招呼张超“下周五跑马场,你这回可得来啊!” 郑云龙走不快,对着人只淡淡点头,主要是张超笑着应付。终于离人群远点,郑云龙抬手扯扯领子:“大家也太热情了。” “所以蔡蔡来了都不肯走正门呢。”张超比划着给他描述,“上回散场,小方从前门走的,他的剧迷围了一大堆,那阵仗我的天,我都怕把咱们大门挤坏了。” “真是大明星了。” “可不是吗。” 俩人聊着往楼上办公室走,在楼梯口碰上一身酒红色旗袍的徐丽东,最受欢迎的舞女高兴地理理头发:“郑先生,大少爷。” 他们家构成比较奇异,一大两小各姓各的,年纪又几乎差出一辈,称呼起来十分令人挠头,按常理应该是养父子,但张超和蔡程昱都喊郑云龙哥,外人觉得他们匪夷所思,干脆先生少爷的乱喊一气,反正这家人谁都不在乎。 郑云龙看见她,脸上有了点笑意:“最近又听说什么有意思的事了?” 徐丽东身边常围绕着各种达官显贵,自己又是个会聊天的,手里总有不少消息,姑娘偏着头思考一会:“都不是什么机密的事,就是最近从南京调来了一个什么人,说是汪姓嫡系呢。” “知道叫什么吗?” “……余笛?级别好像不低,他们还挺当回事的。” 郑云龙皱起眉,余笛? “那个余主任还带了一个人过来,当天就进了七十六号,据说特别年轻,叫龚子棋。” 郑云龙眼睛一转,回头看向张超:“这个名字你有印象吗?” 张超记忆力绝佳,稍微回忆一下就想起来,然而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有,这个人是蔡程昱中学同学——跟他关系相当好。” “哦我想起来了。和蔡程昱一个年纪,从南京调过来,还直接进七十六号了?”郑云龙抽了口气,“是个人物啊。” “那您让小少爷加小心吧。”徐丽东想到七十六号就不寒而栗,郑云龙说我知道,不过现在大概对那帮人最恨之入骨的就是他。 “我刚刚和小方聊天,他说今天又要有‘那边的人’来看剧,把他们气得不行。”徐丽东轻轻巧巧转开话题,“不过现在他们也有经验了,上台都照旧演,一旦发现有可疑的观众,马上换第二套剧情,等他们走了再掰回去,阴阳剧本。” “嗐,演什么无所谓,人没事就行。”郑云龙要求很低,“我就怕哪天冲进来一群人,把咱们剧院烧了,我哭都没处哭去。” 张超最头疼这帮人天天满嘴乌鸦,赶紧把话头压下去:“您快盼点好吧。” 徐丽东还有约要赴,郑云龙和张超目送她踩着高跟噔噔噔远去。厅里等待的观众又多了不少,有很多人在讨论最近报馆街上接二连三的血案。郑云龙那句话说的是对的,说真话的人杀不死,也不会绝,记者们一个一个倒下,但各大报纸的销量几倍地往上翻,汪伪镇压得越狠,抗争的人骨头越硬。 “明天我出趟门,你帮高天鹤把他们需要新买的东西核算一下,尽快都补上。” “好的。那蔡程昱呢?” 郑云龙翻张超一个白眼:“他爱去哪去哪。” 第二天郑云龙早早出门,和蔡程昱甚至没打照面,蔡程昱洗漱完下楼,郑云龙已经吃过早饭走了。 张超坐在客厅看账,头也不抬地问:“你今天准备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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