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云龙惨笑:“曾经我确实这样期望,又把希望寄托给我的爱人、我的弟弟们,然而总是事与愿违,不得不屈服于现实。施纳德先生,有的人就是无法摆脱自己的宿命,沃尔夫冈是,我们……也是。” 回家的路上郑云龙几乎不省人事,张超吓坏了,车头一拐想直接往医院开,被郑云龙喊住。 “去碧云天。”郑云龙要求。 到了碧云天,郑云龙不去办公室,他打开所有的灯,穿过空空荡荡的观众席,跨上舞台,一伸腿在台边坐下。 四四方方的舞台像缺了一面的盒子,框住无数悲喜人生,世界上的每一件事在发生的同时就变成过去,而在舞台上,则是在展现的一刻凝结成永恒。现实与幻想、背负与释放在天秤上滑至平衡点,在这里踏上的路是播种与萌芽,在一年年的栉风沐雨中,长成他的底气和退路。 在他的剧场里,留着他不曾被冲碎的,家的屋檐。 “超儿,你弹个琴吧。” “好,弹什么?” “莫扎特。” 空旷的剧场里响起钢琴盖打开的声音,琴凳挪动的声音,然后淌出潺潺流水一样的琴声。 ——留声机突然卡盘,播得断断续续,郑先生放下报纸,大龙呢?大龙,去看看是不是唱针出问题了。郑云龙跑过去,两三下就鼓捣好,郑夫人于是很得意:我儿子多厉害。郑先生说这小子可不厉害,自己主意大着,连我教他的书都不背。郑云龙不服气,就故意从他跟前走过,拖着长音:上马带胡钩,翩翩度陇头。小来思报国,不是爱封侯…… 郑云龙闭上眼睛。 父亲。 小来思报国,不是爱封侯。但愿我,从来不曾让您失望。
第7章 (七) 郑云龙解决好出港问题,余笛心里的钉子拔掉一根。 伪政府例会,又特别提了清剿地下党。 余笛表情淡然,翘着腿坐在晨光中,若一株有灵的芝兰玉树。 开完会他去喝咖啡,这次物资转运有新同志参与,他把杯柄对准四点钟方向,安静等待。 过一会,他面前坐下一个中年男人,自称姓李,鸟类学家。 李先生和他聊鸟……聊飞禽。 “其实我一直不认同猫头鹰是凶鸟,它在傍晚起飞,明察秋毫地见证一切。然而大家总不能理解它的智慧,只凭外貌和叫声评判,简直愚蠢。” 余笛彬彬有礼:“您说的很有道理,但我对它的印象也不是很好,守着老鼠‘吓’人的东西,我并不认为它有什么智慧。” 李先生身体略微前倾,循循善诱:“其实有一种猫头鹰,通体雪白,非常漂亮,这个种类叫‘雪鸮’,现在已经不常见,但是谁知道呢,它们总隐匿在雪里,把自己伪装的很好。” 余笛喝咖啡,礼貌地不发表评论。 “雪鸮!”李先生有点急了。 余笛看疯子一样看着他。 “马上转移霞飞路那批物资。”余笛指令,“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确定雪鸮的身份,多半没有,否则试探的方式不会这么蠢。但东西冒不得险。” 龚子棋问:“我去处理?” 余笛难得凝重:“不,这回你,我,郑先生,谁都不能露面。” 舞池里灯光暧昧,男男女女拥在一起,背景乐缱绻又荡漾,西裤马甲的侍者捧着高脚杯来回穿梭。一个纨绔正抱着姑娘转来转去,眼尾忽瞥到一个久违的身影。 他放开舞女,走过去一拍那人肩膀,戏谑地招呼:“这不是阿拉大明星吗!” 方书剑回过头,表情惊讶:“侬怎么这么快就发现我?” 纨绔大笑:“很简单啊,侬一出现,姑娘们就只往这边看啦。” “可别笑话了,侬不知道我过来一趟费多大力气。”方书剑听了就恼,“我现在天天被一帮小报记者围追堵截,走哪里被跟到哪里,伊们怎么那么闲?搞得我现在什么都不敢做,车子都不敢开,伊们居然盯我的车!” 纨绔一听他吃喝嫖赌都受阻,顿时对方书剑生出莫大的同情,于是宽慰他:“没事,今天晚上好好玩玩,我请客。” 方书剑怅惘:“我本来明天还约了姑娘,这下可好,全要泡汤的呀。” “这有什么,”纨绔仗义地拍拍胸口,“侬坐我的车,把窗户上帘子一放,我就不信伊们还能拍到侬。” “真的?”方书剑感激不尽,“谢谢侬!” 纨绔有模有样地冲方书剑飞个吻:“拥有一个浪漫的夜晚吧,我的方。” 第二天,纨绔果然把车停到两人约好的地方,方书剑已经拿到了钥匙,他帽子墨镜全副武装,带着一个司机,神不知鬼不觉地上车离开。 拉着窗帘的汽车看似漫无目的地绕了几个圈子,最后停在一间别致的花店附近,方书剑溜进去,汽车开走,过一会又出现在花店隐蔽的后门。方书剑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身衣服,他套着宽大的斗篷式长风衣,怀抱一大捧玫瑰钻上车后座,汽车迅速从花店门口消失。 “哇哦。”方书剑在后座长舒一口气,“太有意思了,我还从来没接过这种戏份。” 张超被他逗笑了:“你还挺乐在其中。” “但我还是觉得你们要加小心。”方书剑又凝重起来,“运这些东西要冒的风险太大了,我真怕你们出事。” “怕出事就不做了吗?要我说,你当初在舞台上讲‘抗战必胜’,也没怕死嘛。” 方书剑被这句逗得笑了起来,富有穿透力的笑声在车厢里回荡,张超想捂起耳朵,话剧演员的嗓子实在震耳。 “超哥,我一直有件事还没同你讲。”方书剑把暗藏玄机的玫瑰花放在脚下,从特制的风衣里开始往外掏东西,边对张超说,“龚子棋你记得吧,咱们剧院被人围那次,我上台之前还见过他,是被蔡程昱领到休息室的走廊去的。可怎么从不见蔡程昱邀他到家里吃饭?他俩以前那么好,现在是怎么回事?” 张超抿起嘴,龚子棋做的是不见光的工作,人前其实很少出现,隐身得非常合格,没想到方书剑居然心细至此。方书剑是真的疑惑:“蔡程昱在美国跟我写信都不忘写他,现在倒绝口不提了。” “我只能告诉你一句,你记住不许再跟别人说。”张超斟酌措辞,“这次请你来运东西,有三分之一就是龚子棋的主意。” 掏出的东西已经装满一个箱底,得亏方书剑够瘦,塞这么多也不是很明显,他轻轻合上箱盖:“我晓得了。那咱们之后去哪里?” “演戏演全套——咱们去接你约的姑娘。” 方书剑把墨镜拉到鼻尖,顺着张超的目光看过去,一家珠宝行的门被从里推开,一袭红裙的美人提着个小皮箱款款步出,张望两下,朝他们的方向快步走来。 “徐姐姐?”方书剑下巴都掉下来,气得冒出上海话,“张超,侬是真不怕闹出大事体,我今天要真让人拍到,贾凡马上把我开了呀!” “这你不能怪我,主意真不是我出的。” “肯定有蔡程昱一份。小赤佬,我天天躲记者,忘了他还是记者了。” 徐丽东拉开车门,笑盈盈地坐进后排:“大少爷,小方。” 张超看后视镜,方书剑乖得像只大兔子,摘了墨镜十分有眼力见地帮徐丽东装卸东西,他幽怨地抬头瞪一眼张超,张超赶紧收回视线。 徐丽东上车之后他们直奔一家成衣店,徐丽东挑了两条裙子,试完直接包上,给方书剑拎在手里,然后去蛋糕店买西点,去书店买书,去家具店订了一套衣柜,方书剑面不改色哗哗掏钱。置办完这么些东西,两个人一起吃午饭,吃完就转头去外滩——余笛派来接应的人手已经候在那里,那些人训练有素经验丰富,确认完物资没问题,三秒后连影子都没了。 高天鹤风风火火走进来:“什么毛病,我刚在霞飞路喝个下午茶,突然冒出一堆人莫名其妙到处搜捕,也不说要搜捕啥,闹得半条路都鸡飞狗跳的。” 蔡程昱冷哼一声:“搜捕?搜刮吧。” “谁说不是呢。” 郑云龙等待许久,终于等到物资成功运出的消息,他紧绷多少天的神经终于松下去,一卸劲,把自己陷进皮椅,直接睡着了。 春寒仍料峭,他睡了几个钟头生生被冻醒,觉得浑身没劲,只好祈祷千万别发烧。 “嘎子!嘎子!上海的东西到了!”马佳一路飞奔,左脚绊右脚,差点把自己摔在磨盘前。 平房里一下子窜出来四五个人,阿云嘎嘴里还有半口窝头没咽下去,他含糊又着急地问:“哪呢?在哪呢?有信吗?” “都在这呢!”鞠红川把一辆小驴车赶进场院,“嘎子,他们这回太厉害了,你知不知道送来了多少药?” 黄子弘凡迫不及待地冲上去,把小驴车上的木箱子一个个搬下地,阿云嘎扑过去亲自打开,箱子上层叠着棉布和棉花,下面装得满满的全是药,百浪多息,阿司匹林,奎宁…… 同志们听说从上海送来了物资,纷纷涌进他们的小院,唐伯虎带着几个卫生员姑娘跑来,拿着那些小玻璃瓶兴奋得尖叫。春天之后就是外伤最难捱的夏天,有了这么多的药,就有更多的战士能治好伤,更多的战士能活下来,唐伯虎激动得秃噜出几句英文,同志们听不懂,只好跟着傻笑。 黄子弘凡却发现阿云嘎没有那么激动,他凑过去,结果被阿云嘎吓了一跳,“嘎子哥,你怎么了?” 阿云嘎咬着牙凝视一张信纸,信纸上是那个人龙飞凤舞的笔迹,只有非常简单的四个字:不够就说。 胡说八道。阿云嘎看着那些字都能想象出郑云龙故作潇洒的神态。这么多的药,他又熬进去了多少心血? “这什么东西?”一个本地的同志叫起来,“这是拉弦的吗,胡琴?” 阿云嘎扭头一看,简直服了——那个同志从箱子里掏出来一把小提琴。 这东西指向性太强,鞠红川不禁大叹:“哎,嘎子,这哪是琴啊,这是情啊!” 马佳噫吁戏:“虽然我没见过人家,但此刻我对郑云龙充满敬仰。” 阿云嘎看着那把琴,心又疼又软,终于气笑了:“……行,谢谢你喜欢我们家大龙。” 蔡程昱开门进屋,熟门熟路地到龚子棋桌前坐下,向他比个拇指:“嘎子哥那边已经收到东西了,任务圆满完成!” 龚子棋正从厨房里捧着一大杯苦丁出来,灌了一口,也竖起拇指回应,他连日忙得上火,喉咙几乎烂掉,金银花什么的都不顶用了,只有苦丁勉强起效。蔡程昱看着他面不改色地把奇苦无比的茶水喝下去,自己反倒龇牙咧嘴起来,龚子棋看他好笑,安慰道:“没多苦,我现在都尝不出什么味道来。” 蔡程昱十分关切:“你去看看医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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