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盲课堂上,黄子弘凡拿着一根芦苇敲黑板:“这个字是什么?” 牛倌老阎眨巴着眼睛,非常诚实地说:“不认得。” 黄子弘凡看向自己的板书——“首”。 “叔,你看啊。”黄子弘凡拍拍自己的头,“这是啥?” 老阎恍然大悟,坚定道:“脑袋!” 一个字儿能让你认出一双来,你真行!黄子弘凡气乐了,刷刷又写一个字:“那这个你认识不?” “哦!这个认得!”老阎满意地点头,“这是牛嘛!” “好嘞。”黄子弘凡满意一些,再写下一个,“这个呢?” 这次写的是“足”,老阎左看右看,又犯难了:“俺不会。” 他儿子二小恨铁不成钢,把脚抬起来举到他眼前:“爹,这个!” 老阎看看儿子,胸有成竹地一点头:“草鞋!” 小黄先生崩溃了。 阿云嘎听黄子弘凡讲完,自己也很想笑,咳嗽两声忍下去,黄子弘凡瘪瘪嘴:“为什么一定要识字嘛,阎叔放牛也放的很好啊。” “要有文化呀。”阿云嘎说,“咱们一路走过来,你看的很清楚啦,地主不叫农民认字,他们连自己的地契都看不懂,不就只有受欺负的份儿?” 黄子弘凡叹气:“倒也是。” 他只蔫吧一晚上,第二天又生龙活虎地去上课了,这次搬了梁朋杰来当救兵,两个小伙子上蹿下跳比手画脚口沫横飞一晚上,老阎终于记熟了课文,甚至能歪歪扭扭地默写了。 黄子弘凡和梁朋杰改作业,看到老阎交上来的纸,俩人差点抱在一起欢呼。改完作业他们准备睡了,突然透过窗户,看见外头摇摇晃晃的一个黑影子。 黄子弘凡立刻进入应战状态,从桌上抓起手枪,抬手把梁朋杰护在身后,然后屏息凝神,轻手轻脚地推开门钻出去。 “黄子哥!咋的,你还要拿枪打人?” 原来是二小。 二小拿来了一个瓷碗:“俺娘煮了鸡蛋,让给你俩拿来补补哩。” 黄子弘凡松了口气,在小男孩剃得露出青皮的后脑勺上轻拍一下:“大晚上的,吓我一跳。” 二小把鸡蛋送到,又带着空碗一溜烟地跑了,听不见他们跟在后面喊“我们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黄子弘凡跟梁朋杰索性坐在门槛上,就着月亮星星的微光剥鸡蛋壳,想着明天送点钱去二小家。梁朋杰说:“你知不知道西北战地服务团下周要派人过来。” 黄子弘凡嚼着鸡蛋口齿不清:“来干嘛,教识字?” “人家都是文艺工作者,过来这边演话剧啊,唱歌啊,表演节目的。”梁朋杰说,“跟嘎子哥他们家剧院里演的差不多,我猜。” 黄子弘凡若有所思,吃完最后一口鸡蛋,笃定道:“回头一定得让嘎子哥带咱们上他家剧院玩去,我好想去上海。” 为什么想去上海?说不清楚,大概因为上海有太多太多他们做梦都没见过的东西,大剧院,大汽车,大轮船,先生们都穿着三件套的礼服,戴着礼帽,风度翩翩的,还有嘎子哥家的大洋房,前后带花园,跟画报上的似的。 “可是嘎子哥回来以后好几天都不开心。我告诉你哦,那天他跟我说,如果可以,他宁可把他家的小孩儿都带到身边,让他们跟咱们一起生活。”梁朋杰说。 “唔。”黄子弘凡捏着下巴,“因为咱们这儿也很好嘛。” 巍峨的太行山,漂亮的荷花淀,经常会有毛色鲜亮的水鸟擦着芦苇荡扑棱棱地飞过,他们一猛子扎进水底,上来的时候就能带着滑溜溜的鱼。 虽然打仗很苦,但还是快乐的日子比较多。 西北战地服务团派来的同志和他们同吃同住,朝夕相处,并且着手给他们创作了一部小型歌剧,排演几次之后,又决定加了一首幕终曲。 黄子弘凡嗓门儿亮,又爱唱歌,被他们邀请去试唱。 作曲的同志先给他哼了一遍,问:“好听吗?” 黄子弘凡哇了一声:“好好听啊。” 词作同志饶有兴趣地问:“你觉得好在哪里呢?” “它就,它就带劲啊。” 两个同志都笑起来,鼓励黄子弘凡大声唱一遍,黄子弘凡捏着歌词纸,清一下嗓子,大声唱起来。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歌声传得很远很远,好像要跨过千万里的山山水水,一直传到南方的南方去。 北岳秋季大扫荡之后,日军再无力对华北进行大规模扫荡。 晋察冀边区军民,获得最终的胜利。 阿云嘎站在一处山坡上。正是看枫叶的季节,大好河山层林尽染,一片片赤血丹心。
第11章 (十一)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十日,汪精卫在日本名古屋病逝。陈公博任伪国民政府代理主席。 陈公博继任,一些岗位自然要换血,比如原来一个尖嘴猴腮的党部委员被裁撤,换上了个斯文清秀的年轻人,叫做高杨。汪伪国民党大多党部已经形同虚设,陈公博当年就一心想改组国民党,现在在维新政府要“重塑党务”,折腾得煞有介事,龚子棋觉得这个人不可思议。 高杨看着文质彬彬,简直是把淬毒的漂亮匕首,陈公博对他的要求是保证政府“干干净净”,高委员尽心履职,操作起来就是两个人你查我我查你,还有个暗处的第三方分别查你俩,结果一样好说,如果哪里有点出入,那乐子就大了。 龚子棋暂时摸不清高杨的底,一个星期精神紧绷,终于四平八稳通过检查。他到余笛办公室送东西,在走廊和高杨擦肩而过。 龚子棋进门,像往常一样在余笛桌边立正:“我觉得这个高委员很危险。” 余笛轻描淡写翻过一页纸:“是啊,不知道戴笠从哪里找来这么个孩子。” 龚子棋一惊:“他是军统的人?您怎么知道?您……” 余笛表情没有一丝变化:“我是你的同志。” 龚子棋本来高度紧张好几天,到余笛跟前才放松一点,一下子全身寒毛又炸起来,余笛宽慰他:“好了,现在你知道他的底细,他不知道你的,安心了吗?” 余笛微微笑,眼镜背后的目光很温和,龚子棋吞咽一下,他尽可能迅速地消化这个事实。 余笛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先生”,沉静,泰然,几乎没有侵略性,伪政府每天都有人不明不白消失,余笛始终安然。上海腥风血雨,“雪鸮”小组从未出过一点差错,他拣选最及时而精确的情报,源源不断地传回延安。 他说,潜伏者最忌冒进,只要把你在做的事情,全部做到极致。 “主任,我想起一句话: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这孩子。” “高杨是来做什么的?” “做和你一样的事。你在做什么呢?” “报国。” “是的呀。” 那次擦肩而过之后龚子棋没再见过高杨,然而高杨主动找上他。 高杨请他吃牛肉饼。 龚子棋对着那盘饼心里咆哮,这人根本有病吧!面上他丝毫不露,嚼完一口还称赞:“好手艺。” “我翻了龚处长的资料,非常好,毫无问题,不过有一点我有些费解。”高杨慢条斯理地喝红茶,“一九四三年您参与过一场针对报界人士的暗杀,目标是一名申报的记者,他叫蔡程昱——您和另外四人一起执行任务,最后加上他自己,一共死了五个。” 龚子棋平静地吞咽:“这个事跟您说实话无妨,我当时做一些小生意,跟那个记者家里人有点牵扯,他是个大义灭亲的主,别人要是查他查到我头上,会给我找不少麻烦。” 龚子棋说的没一个字不真,高杨甚至把蔡程昱的所有档案翻个底掉,小记者揭发龚子棋和他自己大哥走私的稿子没有被刊发见报,这篇稿子大概就是他的死因。 “可惜了。”高杨惋惜,“我一直关注那几家大报纸,陈既明,亓彧,还有别的笔名,文风其实相似,但你们的人大多看不出来。蔡记者确实有风骨,我很钦佩。” 龚子棋目光逐渐冷下去:“有话直说。” “蔡记者留过美,对吧?他很有眼光。莱特湾海战不是谁都能打的,日本海军和美国海军碰上,这下几乎废了。影佐祯昭大概半夜做梦能笑醒,不过我认为他笑不了太久,您觉得呢。” 日本海军和陆军的积怨举世闻名,莱特湾战败的消息递进伪政府大楼的时候所有人噤若寒蝉,结果影佐祯昭看完报告满面春风。龚子棋想这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跟蒋中正“攘外必先安内”有什么本质区别,行吧好歹人家不打仗。可是自己国家海军撑不住,陆军难道就能所向披靡了? “龚处长,迫于时势,人总有身不由己,言不由衷的时候,但时势是会变的,是被它推着走,还是把它反过来握在自己手里,其实也就是一念之差。”高杨把一个信封放上桌面,用两个指尖推到龚子棋面前,“我最喜欢蔡记者用‘亓彧’这个笔名发的文章,字里有情。告辞。” 高杨起身就走。龚子棋给自己点了支烟,拿起信封,拆开,里面是一小段文章,《热风》。 龚子棋抬起眉端详那篇文摘,这样的洞察力和直觉——蔡程昱如果在,确实有很大可能和高杨成为朋友。 他放下信封,从胸前的衣袋里摸出那张快要让他揉碎了的纸片,那个人的字他永远看不够。 “军统来策反我,居然从你切入。”龚子棋喃喃,“是你在帮我?” 他把纸片贴在唇上,吻一吻,舍不得放开。 陈公博继任后的伪政府只有大不如前,所有人都能感受到日军在焦灼中渐渐无力——所有的人,不只伪政府,整个上海,整个中国。 汉奸们感到日本人靠不住了,开始各谋出路,好像比日本人自己还着急。龚子棋很快发现周围只有两个人真正从容不迫,一个余笛,一个高杨。 龚子棋欣赏伪政府里的众生相成了乐趣,欣赏完绘声绘色给郑云龙和张超讲,三个人一起乐不可支。 一九四五年五月八日,德国投降。 俄国人纷纷涌上街道,高歌狂欢,互相拥抱着跳华尔兹,金神父路路口那两家挂希特勒和斯大林照片打擂台的店面的战争也宣告结束,希特勒的照片被掀下来,相框被砸个粉碎。 龚子棋在余笛办公室里听无线电,余笛扫他一眼,提醒:“不要失态。” “是的主任,没问题主任。” 余笛无奈,你都快跳起来了。 “子棋。”余笛说,“去把我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 龚子棋过去一翻,一件防弹衣。 “你今天把它拿走,随时带着,一刻也不许离身。如果战争结束,最好的情况是你马上被处决——懂我意思么?”
18 首页 上一页 11 12 13 14 15 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