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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次方]毕业歌

时间:2023-09-14 09:00:27  状态:完结  作者:时共雁声流

  “也不是,郑先生问‘生命线’该怎么办,但我到现在也没联系上那边。”

  “能怎么办。”余笛叹气,“把东西先存着吧。”

  阿云嘎站在一面地图前,右臂被绷带缠着,吊在脖子上,他用左手费劲地在地图上勾画,使不对劲,笔尖咔一下撅了。

  那是一张他亲自带人测绘的军区地图,每一条小巷,每一座谷仓,每一间房屋,每一个地道口,每一处地雷区,他都烂熟于心。

  日军的战术是“拉网式”,企图将他们的核心战力合围歼灭,石德路以北,滹沱河以南,深县,饶阳。阿云嘎换了根笔,在地图上圈出四个圈,彼此连起来,在最中心插进一根图钉。

  黄子弘凡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他站在阿云嘎斜后方,认真端详地图上的笔迹。阿云嘎头也不回地问:“挂彩了没?”

  “没有。”小少年的声音意外地低沉。

  阿云嘎回头看他一眼,黄子弘凡表情出奇严肃,没有一点吊儿郎当的样子,甚至站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直。

  阿云嘎从头到脚打量他一遍,忽然震声:“黄子弘凡!”

  少年应得掷地有声:“到!”

  阿云嘎用笔尖在地图上点一点:“今天下午五点,鞠红川会护送电台、伤员和卫生队转移到深北,伤员按伤情轻重分为几个小组,分散行动,你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带一个小队,负责掩护。”

  黄子弘凡坚定道:“是!”

  阿云嘎掏出一把手枪,交到黄子弘凡手里:“这把枪跟着我走过大半个中国,命比我还硬,你拿着,不许丢了!”

  黄子弘凡接过枪,这个一向聒噪的少年在阿云嘎面前站定,未发一言,而是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

  军人总在血火中完成脱胎,黄子弘凡握紧手枪,走向属于他的,战场的上成人礼。

  碧云天被日本人关了几个月,又获准重新开放,但被要求只能进行纯商业性的表演。郑云龙一直表现得淡然,其实心里把他的剧院看得比命重,当天就转遍了碧云天每一个角落,生怕哪里受过破坏。上海剧艺社则被禁止了所有演出活动,方书剑只好彻底进了贾凡的电影公司,张超和蔡程昱去看他的时候,方书剑信誓旦旦,不管碧云天排什么剧,只要找到他,他一定会去演,被枪指着也不怕。

  “这一部我先留着,慢慢改,直到最完美。到时候你不许演砸半点,说好了啊。”蔡程昱认真地说。

  方书剑光看大纲就热血沸腾,他和蔡程昱都喜欢夏完淳,一身傲骨的少年英雄,铿锵一首正气歌。

  “盼杀我当日风云,盼杀我故国人民,盼杀我西笑狂夫,盼杀我东海孤臣……你能不能明天就写完?”方书剑抱着本子不肯撒手。

  “我每天起来,都觉得想法跟昨天不一样,越改越嫌不够,好像总差点意思。”蔡程昱摇摇头,“尤其是结局,我不知道怎么写才最好——要不你自己在台上临场发挥吧。”

  张超也凑过来:“你俩又规划什么呢?”

  蔡程昱说:“我打算写写夏完淳。”

  张超皱眉:“你俩怎么回事儿,净喜欢这种故事,太惨了,我受不了。”

  方书剑不同意:“这哪里惨,夏完淳死得其所,对他来说就是值,长生殿才惨呢。”

  三个人吱吱喳喳,贾老板循声而至,好奇探头:“你们在说什么?”

  “你看蔡程昱写的新戏,我好喜欢,回头也拍电影版的吧。”方书剑把本子塞到贾凡手里,“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演……唉。”

  贾凡也跟着苦笑,现在电影公司只能拍点肤浅的爱情故事,俊男美女谈谈风花雪月,越浅白越挑不出错。不只报纸被卡着喉咙,连镜头也没法讲话。

  晋察冀边区在扫荡之下伤亡惨重,根据地几乎全部成为敌占区和游击区,郑云龙天天提心吊胆等电报,得到阿云嘎还活着的消息,终于松了一口气。蔡程昱和张超更松一大口气,赶紧把这一阵子没敢管的烟酒全都锁了起来。

  高天鹤去河南查访饥荒灾情,待了两个月,再回来的时候几乎不成人形,蔡程昱请他到家里吃饭,高天鹤坐在桌前,看着摆了一桌的饭菜,放下筷子失声痛哭。

  “我到了那里,才知道‘易子而食’说的是真的。”高天鹤流泪,“树皮、草根、观音土,什么都吃,有一次几个人把我的东西偷了,差点去煮胶卷……”

  那三个人都红了眼圈,郑云龙拿起酒杯,手一翻,慢慢酹在地上。

  敬我们的……同胞手足。

  高天鹤抹掉眼泪:“吃吧。努力加餐饭。看到胜利之前,咱们几个,谁都不能倒。”


第6章 (六)

  一九四三年一月九日,汪精卫向英美宣战。

  龚子棋发现一些特务听到消息都表情怪异。

  龚子棋已经是“龚处长”,他把腿架在桌上,细细擦一把短刀。这把短刀正是洪之光留给他的,纤薄精巧,然而极利,一碰就能见血,特务们看着寒光在龚子棋脸上一下一下闪过,莫名觉得后背发凉。

  汪精卫来这一出,上海舆论炸锅了,各大报纸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纷纷对汪政府口诛笔伐,其中有一篇文章写得精彩绝伦,上海市民竞相传阅,当年洛阳纸贵可能也就这个阵势。上面大怒,命令七十六号务必查出该作者。

  这篇文章的作者署了个佶屈聱牙的名字:亓彧。

  龚子棋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一声闷笑卡在嗓子里,费了大劲才咽下去。什么笔名,亓彧,亏他想得出来。龚子棋想象那帮特务满上海搜捕“开或”,越想越觉得可笑,赶紧掐掐山根掩饰。

  等一下。

  亓彧。

  龚子棋掐在鼻梁上的手顿在半空。

  这段故事的伏笔细数起来埋在许多年前,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绵延过隔着整座大洋的午夜梦回。关于一只狗,一首歌,一段他们都尚无忧的少年时。

  起因是有一天蔡程昱发现龚子棋一直把一柄刀贴身放着,当即火了,和龚子棋吵起来,演讲一样旁征博引气势逼人,龚子棋莫名其妙挨一顿数落,被骂得委屈又烦躁,正要还嘴的时候突然反应过来:蔡程昱为什么这么生气?这刀伤着我跟他有什么关系?

  这种问题一般都禁不起细想,蔡程昱自顾自滔滔不绝许久,忽然发现龚子棋似乎根本没听进去,更火大了:“你在没在听我说话?你动不动连滚带爬的,哪天把自己捅个对穿……”

  龚子棋突然笑出一声。

  蔡程昱七窍生烟,愤愤然推了一把眼镜,然而他立刻发现龚子棋的表情十分扭曲,好像又高兴又难过,龚子棋挂着那张五官都没摆放明白的脸看向他,轻声问:“你真的这么怕我出事?”

  蔡程昱没脾气了:“是啊。”

  龚子棋点了很多下头,但始终没再看他。

  余笛之洞若观火,很快发现龚子棋这些时日明显藏了心事,他旁敲侧击地关怀,然而年轻人没有向他倾诉的打算,反而拐弯抹角地问起洪之光。龚子棋和余笛其实鲜少讨论这个人,洪之光是他们共同的伤疤,只不过凶器有别。余笛讲起往事永远轻拿轻放,但仅仅如此就已经够触目惊心,龚子棋不敢往下听,落荒而逃般转开话题,反而叫年长者慧眼如炬地拈住了他的七寸。

  “是不是碧云天郑老板家的小少爷?”余笛问。

  他既不缓冲也不迂回,开门见山直切要害,龚子棋本来在喝茶掩饰心虚,听到这句险些呛死自己。

  余笛怜悯地看着龚子棋一通狂咳,笑意温和:“你们都正年轻,这又不是什么坏事,所以你忧心忡忡什么呢?怕他拒绝你吗?”

  龚子棋心说不是,主任,不是的。

  我知道他一定不会拒绝——这才是我无法承担的东西。

  华北军民艰苦抵抗两年,游击队规模逐渐扩大,郑云龙着急送药,他需要的批量太大,香港那边得费尽心思。一天张超突然冲进办公室:“龙哥余先生找。”

  郑云龙赶紧站起身,余笛是暗中来的,走得着急,头发都有些乱。

  “江海关港口的线出了问题,暂时不能再启用。”余笛语速很快,“我已经让他们把昨天准备出港的物资全都抢救回来了,现在暂时放在霞飞路的几处据点,我们必须马上找新出路,我已经有两个方案,但是风险都不小。”

  “不能冒风险!”郑云龙不同意,“必须保证这些药品都能及时送到,他们等不起!”

  郑云龙反应这么激烈,余笛完全能理解,然而他最近被另一件大事缠得焦头烂额——戴笠和周佛海联系密切,有要撬动他的意思。余笛看向郑云龙,目光一瞬间有点涣散,郑云龙赶紧扶住他。

  “笛哥。”郑云龙这么多年来又一次这样叫他,“你还记得我是青岛人吧。”

  这个称呼把余笛拉回二十多年前那段燃烧的青春岁月,他定定神:“当然记得。”

  “家父当年在青岛……”郑云龙说得有些艰难,“在青岛有个名号,叫‘船王’。”

  余笛看着郑云龙,他的身影和那个海风一样恣肆率性的小少爷渐渐重合,郑家船业,曾经确实是胶州湾上的传奇。

  无论是财力,还是气节。

  余笛不敢置信地问:“你要……”

  “我是不肖子孙。”郑云龙说,“只能赌一把,赌我父亲这个姓,还有人记得。”

  三天之后,郑云龙约见一位故交,或者说,世交。

  施耐德先生。德国商人。

  施耐德先生一见他,先冒出一句:“你长得很像你妈妈。”

  郑云龙觉得心脏被狠拧一把,他艰难地笑一笑:“谢谢。”

  “我们当年都很爱看她表演京剧,那时你还小,这么一点。”施耐德先生在餐桌边沿比一下,“但是淘气,半刻都待不住。”

  郑云龙怕自己再说不了几句就能直接崩溃,他用尽可能委婉又简明扼要的语言向施耐德先生解释,日军管制太严,他想借施耐德先生的船夹送一批货物出江海关。报酬不是问题。

  施耐德先生锐利的蓝眼睛一下下钉他,郑云龙甚至觉得施耐德先生下一句就会直接问出,你在走私吗?

  郑云龙感觉周围的空气逐渐被抽干,他煎熬地撑着桌子,施耐德先生给他倒了一杯啤酒:“上海的啤酒不如青岛,我很久没有好好喝过一回了。”

  郑云龙端起玻璃杯和他撞一下,施耐德先生问:“郑先生还听古典音乐吗?”

  郑云龙差点问,你说的是哪个郑先生?

  然后两个人真的开始聊德国古典音乐,郑云龙的父亲曾经最爱莫扎特,郑云龙受他影响同样如此。两个人一杯一杯干啤酒,最后郑云龙眼睛都喝得血红。

  “我很遗憾,郑先生。”施纳德替他惋惜,话很直白,“我想您本该,也本可以成为一位,出色的,灵魂纯粹的……艺术家。请原谅,或许我不能感同身受您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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