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也有这样的情况,有的人想说什么事,自己不敢或者不便,就把材料悄悄送到报馆,给记者们查明披露。蔡程昱正在跟进一桩倒卖驼峰航线物资的案子,以为是知情者提供的证据,坐下就把信封拆开。 信封里掉出两枚空子弹壳。 蔡程昱把那两枚弹壳握在手里端详,很快明白过来。 上海新闻界三年前开始的那场屠杀,其实一直没有停止,并没有因为他的淡忘,就也淡忘了他。 从一切的开始就隐藏在暗处吐信的蛇,终究向他露出了毒牙。 蔡程昱把弹壳放进兜里,想了想,先让打字员帮他给张超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晚点回去。 电话打完,蔡程昱开始收拾他还没写完的稿,所幸不是太多。这三年他笔很勤,想写的几乎都已经写了,这很好,没有什么遗憾。 蔡程昱看一眼表,他还有六个小时下班,如果那群人晚上动手,他还能干不少事。 做什么呢,这个节骨眼上。 最要紧的是郑云龙……蔡程昱焦躁地抓了几把头发,他拿起手边没写完的驼峰的稿,慢慢想出了一个计划。 张超一进门,就看见郑云龙挑了个舒服姿势,偎着阿云嘎靠在沙发上,阿云嘎正给他讲晋察冀边区的事,地道战,地雷战,怎么怎么,深州的桃子极好吃,白洋淀的芦苇比人还高,我们有一支特别特别厉害的队伍,叫“雁翎队”,专门撑着小船在芦苇荡里作战,还有好多特别特别好的同志,他们可都知道你…… “嘎子哥!”张超惊喜,阿云嘎笑盈盈:“超儿。” 郑云龙本来快睡着了,看见张超只一个人,有点惊讶地睁大了眼:“你俩没一块儿回来?” “报馆给我打电话,说他今天出去有事,回来会晚一点。”张超回答,阿云嘎十分慈祥地来了一句:“我觉得超儿是不是长个了。” “我都二十五了,哪里还会长。” “哎呀我这不是好久没见你嘛。” 张超懒得看他俩久别重逢的腻歪,一头扎进厨房沏咖啡,频繁地从窗户往大门口瞟。 是啊,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来。
第9章 (九) 蔡程昱在街上绕来绕去,时不时停下来换个方向,他从出了报馆街,就能察觉到身后有尾随的人,三个?四个?或者更多?那些特务离得不远,死死地跟着他,大概已经决定在这个晚上斩草除根,毕竟谁都不喜欢夜长梦多。 这天晚上的月亮特别好。蔡程昱仰着头望了一会,觉得心情出奇的明朗,他一脚踏碎积水里倒映的月光,边走边大声唱起了歌。 “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那会儿……中学毕业典礼上,他们年级合唱这一首歌。 蔡程昱,龚子棋,还有几个男生女生,被简弘亦先生挑出来做领唱,当时学校只有一架钢琴,五音不全的人却很多,于是简老师先教会他们,再让他们教给别的同学,但这个工作比想象中还要艰难,龚子棋教着教着就崩溃:“不是这个调!啊你跟着我钢琴再听一遍。” 龚子棋用力地敲击琴键,蔡程昱听着都心疼:“你轻点,你好像砸,琴坏了怎么办?” “琴坏了就去你家剧院排。”龚子棋不在乎地说,但手上力道还是放轻了点。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龚子棋弹着琴,蔡程昱再唱一遍做示范,他音色极明亮,拨云见日,是冲破地平线的第一道光,同学们听他唱听得沉浸,压根忘了自己还要学。 “好!”蔡程昱一首歌唱完,龚子棋立刻腾出手啪啪鼓掌,蔡程昱哭笑不得:“你自己还没弹完呢。” 大家跟着一块鼓掌,龚子棋开始主持教学工作:“这样,蔡,你唱一句,大家跟一句,最后咱们合。” 蔡程昱于是又从第一句开始,一个姑娘很快发现问题:“人太多了,站在后面的看不见蔡蔡。” 大家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龚子棋看一圈周围,把一张桌子搬到钢琴边,冲蔡程昱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蔡程昱跳上桌,瞬间一览众山小,龚子棋邦邦弹前奏:“三二一,起——” 蔡程昱领唱,龚子棋伴奏,同学们跟着学,声音越来越大,情绪越来越充沛,简弘亦抱着书走进教室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几十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女专注而动情地放声合唱的画面。 “我们要选择战还是降?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梁——” 七十六号的窗户照不进光,只有电灯昼夜不熄,龚子棋从凌晨开始审一个军统间谍,审得他自己都两眼发花,半分钟也不想再待下去。那个人开始还能哀嚎,现在已经叫不出声,龚子棋走出审讯室,听着身后一盆凉水泼上人体的声音,闭上眼狠狠掐了掐眉心。 他在昏黄的灯光里走回办公室,瘫在椅子上灌冷水,累得一动也不想动,桌子上放着几张纸,不用想就知道又是“通缉令”。龚子棋拿过名单扫视一遍,目光在一个地方死死钉住。 ——“陈既明”身份已核准:申报,蔡程昱。 为什么我不知道? 龚子棋把水杯狠狠一摔,以他现在的级别,针对蔡程昱这种身份的暗杀,他确实没必要非得知道。 龚子棋胡乱从抽屉里摸出把枪,发疯一样冲了出去。 “我们今天是弦歌在一堂,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巨浪,巨浪,不断地增长——” 正式表演那天几乎所有学生的家长都来了,龚子棋被自家父母拉着嘱咐个没完,胡乱应了几句就跑出来找蔡程昱。蔡程昱正在后台准备他学生代表的致辞,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白色学生装,对着一堆积灰的空桌椅,抑扬顿挫背稿子:“……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龚子棋给他接上:“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啊。子棋你吓我一跳。”蔡程昱抱怨。 龚子棋变戏法一样掏出两个包子:“我听他们说你一直忙,还没吃午饭,没饿坏吧?” 蔡程昱看见吃的眼睛就亮了,可见确实饿的不轻,龚子棋看着他狼吞虎咽吃完,又递给他一瓶汽水。 蔡程昱感动万分:“你是田螺姑娘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龚子棋认为孩子饿傻了,宽宏大量地不跟他计较:“我想问好久了,你致辞的稿子是谁写的?” “我自己。当然,引用了一些鲁迅先生胡适先生什么的。”蔡程昱灌完汽水,很骄傲地打个小嗝。龚子棋居然还能掏出条手帕给人擦嘴,蔡程昱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写的真好……真的,你以后肯定能成一个大作家。”龚子棋真心实意赞美。 蔡程昱有点不好意思了:“谢谢,承你吉言,嘿嘿。” 两个少年在幕布后面偷偷看观众席,大礼堂里已经坐满了一半,龚子棋看见自家妈妈和邻座的太太聊得不亦乐乎,蔡程昱在观众席上找一会,突然激动起来,龚子棋问怎么了怎么了,蔡程昱兴奋得快要转起圈:“我看见我哥了,我还以为他俩不会来。” 龚子棋没费多大劲就找到郑云龙和张超,两个颀长英俊的男子坐在前排,一礼堂小姐太太都朝他们望。郑云龙突然冲他们的方向竖起拇指,龚子棋回头,蔡程昱笑嘻嘻地也比个拇指回应。 “走吧走吧。”蔡程昱高兴得快开花了,“对了谢谢你的午饭——表演完我请你吃冰激凌。” 那场典礼极其成功,少年人们合唱毕业歌的时候,台下的父母兄姊们许多都热泪盈眶,然后发毕业证,代表致辞。蔡程昱站在舞台前方,无比激情澎湃:“……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意气风发的小少年扬起手,仿佛已经成为光源本身。 “同学们,同学们,快拿出力量,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特务们不知所措地互相看。这个年轻的记者唱了一路,唱得极其酣畅,他们发现蔡程昱走的路线其实是原地兜圈,于是怀疑他已经发现自己被跟踪。 可他为什么不害怕? 执行小组的组长不耐烦,蔡程昱镀着金边的歌声让他焦躁不已,他失去耐心,回过头比了个手势:“动手!” 蔡程昱突然转过身,平静地看着那几个拿枪指着他的人,特务们倒被他吓一跳,执行组长恼羞成怒,冲着蔡程昱连开两枪。 蔡程昱甚至在笑。 狭窄的小巷里枪声响成一片,特务们很快发现更多的枪声来自身后,他们有的回头看见一个熟悉的人从巷口冲进来,有的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栽了下去,龚子棋一发子弹解决一个,执行组长马上调转枪口冲他射击,子弹擦着龚子棋左肩飞过去,龚子棋眼都不眨,执行组长被一枪命中胸口,倒下时还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睛。 龚子棋看都不看那一地特务,飞奔到蔡程昱身边,什么话都顾不上说,弯腰抱起他就走。 “幸好没让你亲自来。”蔡程昱腹部中了一枪,居然还能有劲感慨,他看看天空,语气很不满意:“天怎么阴了。” “别说话!”龚子棋急得发疯,顾不上左肩被子弹震碎的骨肉,“我车就在巷口,离最近的医院只要十几分钟,我马上打电话请余主任找最好的医生……一定没事,一定没事……” “不能去。”蔡程昱一只手拽住龚子棋的衣领,勉力撑起上身,在龚子棋耳边短促地吐出一个字,“刀。” 龚子棋左半边衣服已经浸得湿透,蔡程昱身上的枪口还在淌血,他又穿一身白,衬衫上片片红色在龚子棋眼睛里灼烧。龚子棋快要把牙咬碎,已经不太有冷静思考的能力:“什么刀?我马上带你去医院……” 蔡程昱伸手一够,把龚子棋一直随身放着的那把短刀拔了出来,他抓住刀刃用力一攥,声音微弱地命令:“放我下来。” 龚子棋定在原地。 蔡程昱攥住刀刃的那一刻,龚子棋才终于明白了他究竟在做什么。 “他们给我寄了两个弹壳……” 龚子棋几乎是哀求:“你别说话,保持体力,你那不是致命伤你相信我……” 蔡程昱靠着他,断断续续地说:“我……他们如果搜我的东西,得到的结论,会是你通过郑云龙,和德国人走私驼峰的物资……我不知道他们,查到了什么地步,我的‘证据’,够混淆视听的吧?哪怕给你们拖出一点时间,够吗?” 龚子棋再也忍不住眼泪:“够,够。” 蔡程昱把刀柄塞进龚子棋的手心,又指指自己,用最后的力气解释:“灭口。” “我明白。”龚子棋努力让语气显得镇定,“我知道后面怎么处理,你不用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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