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是有私心的。”郑云龙坦诚地说,“我最大的那个‘私心’已经在战场上,还有一个,早就自己跳了进来,所以我想……一定要守好我眼前的这个。” 蔡程昱听完感动一会,突然想起来:“您不说我都忘了他了,张超呢?执行什么特殊任务去了吗?” 郑云龙爆发出一阵大笑:“对,他执行特殊任务。地点:生鲜市场,目标:买新鲜的阳澄湖大闸蟹。” 当晚,名伶周深抵沪,郑云龙设宴接风。 ……其实就是弄了几只螃蟹,在场人员里还没几个能喝酒的,十分无趣。 菜馆还是那家淮扬菜馆,不过这回老板兼主厨李琦也坐进了包厢。周深人还没进屋,呖呖的声音先传进来:“你看这个花瓶摆的,哪里有窑变釉配郁金香,都紫成一团了,不好看!” 这把嗓子。屋里所有人都抽口气。李琦不满:“你来吃饭就吃饭,挑拣花瓶干嘛?” 张超起身帮周深开门,周深本来一直笑着,抬头看见他,脸色瞬间一变。 张超浑身尴尬,赶紧回头跟蔡程昱递眼神:我脸上有东西吗?蔡程昱摇头:没有啊! “这不张超么。”郑云龙放下茶杯,悠悠介绍,“太多年没见,你都不认识了。” “是,都长这么大了啊。”周深很快调整表情:“超儿长得真好。” 郑云龙没有接下这个话题,只是示意周深到自己身边坐下,“你这次来,是什么意思?” “要越冬了,我怕那边补给不够,得多给他们攒些棉衣。”周深淡淡地说。 “……这也就是我知道你。”郑云龙叹气,“外面的人,听说你来日占区唱戏,得把你骂成什么样儿啊。” “那个……对不起,”蔡程昱忍不住插嘴,“周老板,褚民谊邀请过您吗?” “他请啦,我跟他说,要是让我去给日本人唱戏,我就去唱一晚上松花江上。他气得要死,昨儿还给我车厢门上插刀子呢。” 蔡程昱先替周深担忧,想起白天最后是余笛出来收拾的场面,提着的心又稍微放下点。 “你们吃饭,吃饭,少聊点打仗的事,菜都凉了,别糟践我的手艺。”李琦赶紧张罗。 周深跟郑云龙和李琦是老交情,三个人聊得欢快,两个小辈在边上陪着,有螃蟹吃,倒也挺开心,吃着吃着外面有人通报:“周老板,您的氅子。” “来了来了来了。”周深赶紧放下筷子亲自去接,抱着一条雪白的大氅回来。 郑云龙惊愕:“上海这什么天,你穿它?” “我不是穿!”周深说,“那个旅店一看就有日伪的人,我不愿意把它自个儿搁在那。” 张超拆着蟹腿跟蔡程昱对视,这么聊斋呢听着。 吃完饭周深有车来接,车上挂了一尾白线编的金鱼。郑云龙不知道是不是喝高了,跟李琦说这顿饭钱记到嘎子账上,被后者骂骂咧咧地轰走。张超大笑着去开车,坐进驾驶室的时候忽然感慨万千,这辆车上多久没坐全过三个人了,更不要提四个。 “这是应该载入史册的一天。”张超打着方向盘感叹。 蔡程昱虽然只喝了一小盅酒,还是上车就睡,很快没了动静。郑云龙坐在后座,撑着太阳穴看窗外。张超突然问:“周老板那件氅子……为什么?” 郑云龙乐:“他那氅子怎么了?” “毛领都秃了,保守估计穿了五年以上,虽然料子确实是好吧,至于走哪带哪?” 郑云龙先点头:“还行,能看出是好料子。”又说,“那是东北关外打的雪狼皮,有个人花了整整一冬才打到那么大一只狼,所以周老板总也舍不得放下,什么时候都带着。” 周深是从奉天城里唱出来的角儿。东三省,抗日联军…… 张超觉得自己触碰到一个壮阔故事的边角,仿佛有关外的风自林海雪原烈烈卷来,又在名伶婉转的唱腔里,消失不见。 周深连着唱了十七天没歇,唱到下来漱口漱出红丝,郑云龙气急败坏:你杜鹃啼血呀!说什么不让他再上台,一堆记者想来采访他,郑云龙指挥蔡程昱都给打发走。 “攒够了么?” 周深对着镜子拆头饰,回答郑云龙的是他自己偏冷的男声:“怎么攒得够,能攒多少是多少。” 郑云龙拿他没辙:“你也自己珍重着点。” “我心里有数。”周深轻声说。 如果他还是那个能在奉天行宫的城墙上唱戏唱一整晚,知道会有人来寻所以有恃无恐的小孩儿,他就不会在察觉出不对的时候立即下台,而是非得等到那个刁钻耳朵听出他嗓子坏了,亲自来兴师问罪才肯罢休。这心态其实真的幼稚,就像是要跟谁炫耀似的:你看,我也有人疼。 周深对着镜子擦去最后一道妆。恍惚还是在东北的时候,他唱完新年第一场戏,抬眼从镜中看见那个一肩风雪地赶过来的人,于是柔柔地问,晰哥,你新年过得怎么样啊。 王晰明明眼睛里都是笑,却还要扮作深沉,压着那把提琴共振的嗓子说,嗯……你不在,我过得一般般。 周深在上海待一个月,至少被褚博士请了三次,周深态度明确:绝不去。被拿刀逼着也毫无惧色。然而这些人手段阴狠至极,上海小报满天飞,写他直接被一辆车送进虹口,出来时提了多少金条,什么什么,讲得有理有据绘声绘色。 “你别生气。”却是周深在劝蔡程昱。 “颠倒黑白。”蔡程昱觉得脑门充血,拿手背按住额头,“这简直……无耻。” 周深是真的不介意,余笛已经帮他找好可以赶制冬装的棉纺厂,张超也帮了不少忙,他的目标超额完成,心里只有高兴。蔡程昱难过以外也没有办法,仇恨汉奸又没错,明辨是非并不是每个人都会给自己提的要求。 蔡程昱知道自己的情绪来自哪里——龚子棋、余笛这样的人,他们怎么办呢。 龚子棋那次剧院一别之后又很久没露面,余笛倒是经常出现在报纸上,蔡程昱渐渐发现他真是个人物,严格意义上不算在权力最核心,但和日方交涉,安排中储券,甚至清乡,哪里都有他的工作。他并不争权夺利,可一把手们根本离不开他。 “余先生高山仰止。”蔡程昱感叹。 周深同意:“可不是吗。” 周深来得实在及时,他离开上海没多久,日军占领了租界,大美晚报被日本人接管,碧云天等数家剧院被强制关停。 蔡程昱自行车前后载着两大箱东西,和郑云龙张超几乎同时到家。张超惆怅,这倒是一家团团圆圆,三个无业游民。 郑云龙还挺乐观:“都好好活着,可以了,人不能太贪呐。” 蔡程昱窝在家里写了几天剧本,被廖昌永帮忙安排进了申报,一上班遇见高天鹤,两人相对苦笑。张超还有些生意,郑云龙是真正在家赋闲,自己过上老太爷的生活,天天喝个茶养个花,一派闲云野鹤的样子。蔡程昱和张超早就希望他有机会好好休息休息,看他做派潇洒,都挺放心,郑云龙甚至捡回个猫,并且扬言要再养一条狗,没找着合适的,还在物色当中。 五月,日军在华北进行大扫荡,奉行三光政策,抢光,烧光,杀光。 郑云龙终于慌了。
第5章 (五) 鞠红川冲进卫生所,把唐伯虎的药箱胡乱一背,拉起她就跑,唐伯虎着急,她还有东西没拿,鞠红川把她推出去:“我给你收拾!赶紧走!快点!” 日军“铁壁合围”,地上马队、步兵四面八方包抄,头顶飞机空投炸弹。唐伯虎满耳朵枪炮轰鸣,几乎要被震聋,她看到一位老妇人走得艰难,冲上去想扶她,老太太抬头看清她的模样,一下子急了:“闺女,你这样可不行呀!” 老太太把自己的头巾拽下来,踮着脚给唐伯虎蒙在头上,又蹭了两手墙灰,把唐伯虎脸上抹得黑黄一片,“别管我啦,快走吧!千万不能落到鬼子手里,知道吗?” 唐伯虎眼泪大滴大滴往外涌,陆宇鹏正好经过,赶紧喊她:“哎!唐大夫!” 唐伯虎拉着老太太不放,陆宇鹏一看就明白了,二话不说,上前背起老太太就跑。他们在炮火硝烟里狂奔,唐伯虎身上的白大褂不一会就看不出本色,她夹着哭腔问:“嘎子呢?马佳呢?这到底怎么回事?” 陆宇鹏咬着牙:“都在西河头,那边全是装甲车和坦克……” 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一个人骨碌碌滚过来,脖子上鲜血喷溅,陆宇鹏吼道:“唐大夫!你接一下!” 唐伯虎忙搀住老太太。陆宇鹏一边耳朵曾因轰炸任务失聪,但他根本不在乎,大不了再聋一边。他从腰里摘下一颗手榴弹,拉开保险奋力一扔,爆炸的巨响中,天空窜起橙黄色的火光。 富庶美丽的冀中平原,成为一座人间地狱。 几个日籍秘书凑在一起,讨论日军在华北的“丰硕战果”,拐过楼梯口迎面碰上余笛。余笛外表实在出众,优雅温和风度翩翩,女秘书们看见他心里都跳几下。 余笛很绅士,侧过身让她们先过去,他始终保持着从容得体的微笑,觉得自己已经不像个人。 余笛走出政府大楼,一步步下楼梯,夕阳在他身上熨一层边,浮在表面的融融暖意。 是春天了,余笛想,又一个五月。 属于他们的那个五月过去太久了。那时他在北平激情澎湃,高喊着誓死力争还我青岛,和一群同样青春年少又一心报国的年轻人站在一起,他们游行、演讲、和政府官员谈判,做尽了热血沸腾的事情。而他的那些同伴们——老家就是青岛本地的,据说出身八旗的,一身腱子肉别人老把他当成军警的,说话满口碴子味偏爱听个戏的——来自五湖四海,在那个春天齐聚,又各自转身,奔赴大江南北。 彼时他们在桌前举杯,同声道: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之后发生的事情也太多了。仅仅在他们五个人之中,便是有的已去,有的尚在,有的生死未卜,有的人鬼莫辨。 竟然已经二十年。 余笛慢慢走向他的车,拉开车门坐进后座,龚子棋的声音响起来:“主任。” 余笛眼睛一热,还好,依然有人年轻,依然有人一往无前,万死不辞。 “你说。” 龚子棋看一眼后视镜:“驼峰航线的物资已经到位,正在运往各前线。” 余笛问:“是谁在负责?” “翟李朔天。豹子的小组也已经就位,他们会盯紧沿线官员,防止贪污。” 这条运输线上大部分是是国府的人,余笛一直的观点是抗日与党派无关,对他们只有一样的感谢和敬意。 “好,这是我这些天听过最好的消息——第三次长沙会战胜利之后最好的。” 龚子棋的表情一下子有些尴尬,余笛了然:“后面就是坏消息是吗?没事,你说吧。”
18 首页 上一页 5 6 7 8 9 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