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吧。”龚子棋退后几步,“都是你。” “这张不是……这是你摘抄的西行漫记吧。啊,这怎么还有一个我的诗。”蔡程昱把那堆纸往膝上一放,“都是笔名,你怎么认出来的?” 龚子棋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 蔡程昱看着那些纸片,电光火石间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先抓住里面最关键的一个,“你是共产党吗?我数三下,你不回答我就算默认,三二一。” 龚子棋无可奈何:“你给我否认的余地了吗?” “我的天。”蔡程昱低低叹一声,嘴唇翕动半天,似乎失去了语言能力。 半晌,蔡程昱终于抬起头看向龚子棋:“你不是跟着高校内迁去西南那边读大学了吗?” “确实去了,刚进学校,一个地下党就把我拐了。后来他牺牲了,我就跟着他的搭档。”龚子棋简略地说,“七十六号是任务需要……我能说的就这些。” 蔡程昱眼睛很亮,过一会又柔和下来,“辛苦吗?”他问。 “辛苦,而且诛心。”龚子棋坦诚。 蔡程昱像是想安慰他,或者鼓励他,结果半天没组织出语言,只好凑过来抱了抱他。龚子棋很久没跟人拥抱过,身体不受控制地一僵,蔡程昱甚至在他脖子里埋了一会,好像放下了很大的心,又很快生出另一种担忧,大概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开始摩挲龚子棋的后颈。 “有什么任务是你非出不可的?”蔡程昱问。 龚子棋低沉:“是任务,我就没有不出的可能。” “那你怎么办?”蔡程昱放开龚子棋,“我想听实话。” “他们开枪,有的死有的活,因为手上没准,但我开枪,死就是死,活就是活。” 龚子棋抬起双手,那上面缠满亡魂,每一条都压在他心口上:“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蔡程昱无话,把那些棉絮和报纸给他收好,枕头放回原位,龚子棋看着他忙活,在长期高度紧张和情绪压抑中久违地感到踏实轻松,这不是个多好的现象,他应该时刻保持警惕,但龚子棋用视线收束住对面人的背影,不可抑制地贪恋这个瞬间。 “龚子棋。”蔡程昱突然叫他一声。 龚子棋歪一下头,蔡程昱慢慢转过身来:“我问你,你和我家那两个哥哥,‘认识’吗?” 龚子棋很实诚:“你再问下去,我不死在日本人手里,不死在汉奸手里,先死在你大龙哥手里。” “不……算了。我还是想听他亲自告诉我,如果现在还不行,我可以等。”
第3章 (三) 黄子弘凡自从第一次亲手击毙了敌人,就开始把自己当个真正的战士,每天想象自己在前线奋勇冲锋。阿云嘎依然让他放哨,他觉得嘎子哥大材小用。 有情报说这天日军可能有行动,黄子弘凡在他的观察点守了一上午,什么动静也没发现。他握着枪,指着一个假想敌,虚拟地射击,练完一次还小声给自己喝彩。 等一下,那里真有个人——鬼子! 黄子弘凡下意识就要开枪,突然想起阿云嘎的叮嘱:发现情况一定不要轻举妄动,马上回来报告。黄子弘凡咬咬牙,算了,先不差这一个,大部队要紧!他极其敏捷地从猫了一上午的石头上窜下去,飞快地跑向指挥部。 潘家峪惨案之后,驻守各县区的队伍紧急特训,安排了好几套应对日军扫荡的方案,黄子弘凡消息报告得及时,战士们马上组织群众开始转移,没过几分钟,乡亲们已经撤离了大半。阿云嘎和马佳镇在最后,确定没有人被落下,阿云嘎躲在一截矮墙垛下向后看,日军队伍已经开了过来。 “咱们快走。”马佳给枪上好膛,催促身边的阿云嘎。 阿云嘎突然想起什么,猛地跳起来就要往另一边跑,马佳赶紧拽住他:“你干啥?” “梁朋杰!电台今天早上刚换的地方,川子可能不知道!”阿云嘎吼回去,“你先走,我去看一眼!” 枪声已经乒乒乓乓地响起来,阿云嘎跑得飞快,马佳立即追上他:“你一个人顾不过来,我跟你一块去!” 小机要员快疯了,他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把电台、密码本、耳机放进一个篮子里,又把以前留下的所有材料全都扔进火盆,手忙脚乱地抱着篮子冲出堂屋——院门口瞬间围过几个日本兵,黑洞洞的枪口直指着他。梁朋杰下意识把篮子护到身后,又发现是徒劳,他死了电台难道能保住?梁朋杰绝望地后退,领头的日军已经对他举起枪——然后那个日军自己的天灵盖飞了出去。 是阿云嘎和马佳及时赶到。梁朋杰狂喜,他死死抱住篮子,跟着马佳拔腿就跑。阿云嘎断后,一边射击,一边把路旁一切能扔的东西扔到地上,子弹贴着他身边飞,阿云嘎的余光瞥到马佳和梁朋杰钻进了一条窄路,于是把脚边一袋棒子面拿枪一挑,扬得满天都是,一闪身,跑向和他们相反的方向,后面的日本兵不疑有他,紧紧跟了过去。 梁朋杰突然崩溃,死忍着才没哭出声,两个人没命地跑了半天,一直到安全的地方才敢停下,梁朋杰见终于甩脱了追兵,一下子放声嚎啕起来。 马佳着急:“吓成这样啊?” 梁朋杰大哭:“嘎子哥进的那条道,我走过,是个死胡同!” 马佳脑子轰地一声,旋即冷静下来,他拍拍梁朋杰的肩膀:“你嘎子哥一定没事。” 梁朋杰抹泪:“为什么?” “因为咱们在冉庄。”马佳跺跺脚,“这里,地下四通八达,全是地道。” 梁朋杰抽噎一会,马佳把他手里紧抓着的篮子接过来:“咱们先去和大部队汇合,然后我马上带人回去找他,你放心。” 梁朋杰担惊受怕一下午,饭都没吃下半口,等到暮色开始四合,阿云嘎终于灰头土脸地出现了,一进屋就嚷嚷着要喝水,不过嗓门洪亮,听着没受什么重伤。 梁朋杰扑上去:“嘎子哥!你没事!” “我命硬着呢,哪那么容易出事。”阿云嘎接过水碗灌了一大口。 梁朋杰问:“那你是怎么……” “咱们来之前,我就把这儿的地图看得差不多了,我钻的那个是死胡同,走到头有间放农具的库房——里面有地道口,还有炸药。”阿云嘎两手一拍,“老天不让我死,你说气不气人。” “行了嘎子,少贫两句。” 鞠红川给人打起门帘,背着医药箱的洋姑娘走进来,所有人都觉得屋里一亮堂。 唐伯虎曾经是白求恩大夫的助手,白求恩大夫殉职之后,唐伯虎就接过了他的工作。阿云嘎赶紧闭嘴,唐伯虎往他跟前一站:“没把你炸脑震荡吧?闭眼,睁眼,看这儿,好了可以。受什么外伤了吗?” “膝盖在土墙上擦了一下,让个石头片儿给划了。” 唐伯虎半蹲下给阿云嘎清创,一边指挥鞠红川拿这拿那,屋里几个人看看他俩,揶揄地来回交换眼神。鞠红川在箱子里掏半天:“找不着你说的那个啊?” 唐伯虎泄气:“那就是使完了。” 阿云嘎严肃起来:“上次来的药都用完了?” 唐伯虎很难过:“已经尽可能省着用了。上回那批……说实话,真的不够。” 她有一手好医术,但是这里严重缺乏医疗物资,没有消炎药,没有器械。白求恩大夫已经被感染要了命,她并不怕死,只想能多救一个多救一个,可是做不到。 “我们的‘生命线’前段时间出了一些问题,他们正在尽力恢复,尽早让它重新运行起来。”阿云嘎安慰她,“会有补给的,很快就会。” 龚子棋终于捞到空闲,蔡程昱死活拖他来碧云天看场话剧。 “这部的剧本我有参与。”蔡程昱并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先生们都说很好,你必须看。” 龚子棋没忍住,笑了,他跟蔡程昱待在一起的时候嘴角从来是上扬的:“要不要脸啊你。” “肯定没人认得出你,实在不行你就戴上墨镜。”蔡程昱磨他,“哎呀,来吧,白送你票,他们想买都买不上。” 龚子棋缴械投降:“我来,我来。” 当天蔡程昱和龚子棋一人一身黑西装,蔡程昱还给龚子棋架了个眼镜。俩人从剧院侧门进去,如愿地没引起任何人注意,离开场还有不短时间,蔡程昱先领龚子棋去会客室坐一会。龚子棋研究一路碧云天的装潢:“好像变了不少。” “你就来过一次,还能看出来变了?” “你怀疑我的观察力。” 蔡程昱叹气:“淞沪之后张超重新装修过。” 龚子棋看到一张走廊上的挂画,是在上海不常见的样式,蓝天草原,骏马奔驰,他想起蔡程昱常提的那位长兄:“对了,我好像一直就没见过陈先生,他现在还在香港?” 蔡程昱耸耸肩:“谁知道。” 两个人走上楼梯,龚子棋靠前一点,长期戒备练出的判断力让他察觉出什么地方有问题,他示意蔡程昱噤声,无声地跨上二楼,果然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在走廊里挪动。龚子棋身体反应比头脑快,一个箭步冲过去,用手肘抵着那个人的后背,把他直接压到墙上,那人猝不及防,被扳住下颚使劲一掰,根本叫不出声,龚子棋从后面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按倒在地,整个过程没超过几秒。 蔡程昱看得一愣一愣,龚子棋紧抿着唇冲他一摇头,蔡程昱会意,立刻上前喝道:“你偷了什么东西!说!” 那个人被死死掐着喉咙,说不了完整句子,只能发出一些破碎的叫声,走廊尽头一扇门啪地打开,方书剑顶着化了一半的妆走出来,抱着胳膊往门框上一靠:“怎么回事?” 蔡程昱反应很快:“这抓住了个小偷,方儿你看看有没有丢东西?” 龚子棋一直在那人身后制着他,一声不吭,蔡程昱站在龚子棋旁边挤眉弄眼,方书剑眼睛在两人身上转几圈,配合地摸摸自己的手指:“哎,我戒指呢?” “那是我头一部电影的片酬!准叫人偷了!”方书剑当即要发作,“小少爷,快把他送到巡捕那去,咱们剧院什么时候也开始招贼了。” 蔡程昱从善如流,还找了个兜子把那人脑袋蒙住,叫来几个剧院的工人,吩咐把他扭送到巡捕房。等那个被钳着还拼命扑腾的人消失在视野中,龚子棋终于吐了口气。 方书剑救场恰到好处,客串完这一出就被拽回去继续化妆,蔡程昱紧张兮兮:“那是谁?七十六号的人?” 龚子棋摇头:“不是,褚民谊手下一个跑腿的而已,七十六号的人我哪敢活着放他走。但他在政府见过我,这就很危险。” 蔡程昱觉得龚子棋更危险:“看一眼背影你就认出来了?” “我训练你一年你也可以。” 蔡程昱对这种能力兴致缺缺,依然紧张:“褚民谊的人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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