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会儿却没等到李殷祺的下文,叶暮临眸中不禁充满疑惑抬起眼,却只是看到对方拍了拍无名碑。 碑上新落的雪被拂去,李殷祺便笑道:“十几年了,也不知道你转世投胎没。若有来生,还是活得痛快点吧。” 叶暮临眨眨眼。 李殷祺像是想到什么,忽然又道:“你这辈子已经够痛快了,还是顺遂点吧。生于富贵人家,一生安乐无忧。” 说完这些,李殷祺直起身,朝叶暮临走来。 “回去吧,继续赶路。” 叶暮临侧开身,对着无名碑行了一个大礼。 他没有说话,李殷祺也没出声。 等到二人准备回返队伍,叶暮临这才低声道:“听你说话的语气,真不像徒弟对师父所应该有的。” 李殷祺只笑:“在恶人谷里,什么样的情都有,就是没有少爷口中所谓的‘应该’有的师徒情。” 忽地起了一阵大风,叶暮临感觉好像雪进了眼睛。 雪很冰,很凉,乍一入眼就让人全身打个激灵。叶暮临停下步子,想揉眼睛,却突感下颌一阵力,脸已经被人抬了起来。 接着便是眼上传来的湿凉触感。 风雪被人挡住,雪花入眼的冰凉感最终淡去,叶暮临呼出一口气,低垂的右眼可以瞧见空气中冒出的白雾。 一刹静谧,唯余雪风。 片刻后,叶暮临开口:“想亲我可以在不冷的地方吗?这儿风好大。” 这么不合时宜的要求,换作以前,他是肯定不会开口的。 不过土匪头子显然比想象中更“好脾气”一些,闻言也不过退开了些,捏在对方下颌的手上移了些,掐住脸颊就用了点力气。 “那我抱着少爷赶路?” 叶暮临想了一下,脑中浮现某段简直不堪回首的往事,断然拒绝:“不要。” 土匪头子便笑,撒开了手,引着人回队,又往恶人谷赶。 在凛风堡又借宿一晚,再赶了一个白日,终于在日落前瞧见了三生路的影子。 叶暮临的心情是有点复杂的。 一年前他因为一封不知名的信千里跋涉,却在龙门荒漠栽了个大跟头,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入了个局;一年后他顺藤摸瓜,还是来到了这里,来到了这个,十恶之地。 他仰起头,看着西天光辉渐灭,忽然道:“这就是恶人谷。” 李殷祺就伴在他身侧,闻言轻笑一声:“是,这就是恶人谷。” 叶暮临便深吸一口气,情不自禁绷紧后背。 李殷祺似看透他心中所想,抬手在他背上拍了拍,像是在哄小孩子:“别太紧张,我不是在么。” 将吸进的那口气缓缓吐出,叶暮临放下半颗心,朝着土匪头子点了点头。 一行人驭马驰进三生路。 日光终弥,黑夜降临,三生路旁枯骨指天。 晦光中有人奔赴未知前途,也有人咬牙坚持莫名心绪。 “啪!” 带有倒刺的鞭子打到人体上是沉闷的声响,血肉绽开的动静很小,倒是鞭笞的动静在囚室中一声一声,敲击大脑本就绷紧的弦,让人仿佛觉得下一刻就要崩断。 不过,这根弦比想象中的要结实,至少在昏过去前,玄七仍然记得,自己并未开口。 地牢里不识日月,加之对方总是刻意让他模糊对时间的概念,玄七发觉自己也开始算不清已经过了几天。 从身上的伤痕结了痂又裂开的程度来看,拷问大概持续了七日以上。 七日时间,足够一个铁打的汉子软下来,也足够拷问的人失去耐心。 叶行锋就像是失去耐心一般靠坐在他面前,他的轻重二剑被靠在一旁,整个人也是半靠在椅背上的。 拷问这种事,对双方都算一种折磨,尤其是玄七这种死不开口又十分重要的人质。 不过耐心终归有限,叶行锋半阖上眼时,玄七知道这场拷问大概到头了。 只是这个到头,于玄七而言并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 刺骨冷水兜头泼下,脏湿的发间,他看到叶行锋稍稍坐正,对他轻声道:“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哦?”从喉头迸出的音节沙哑,玄七稍稍抬起头,试图从对方眼里看出一星半点讲故事的神色,但是很可惜,没有。 于是他又低下头,冷笑道:“叶将难道要说一个极道魔尊变成武林天骄的故事?” “非也。”叶行锋笑了一下,“这个故事,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之前,是在你们尚未苏醒之前的旧事。” 玄七没有再说话。 叶行锋道:“我猜李殷祺肯定没有和你们说过全部吧,就算说了一部分,也是真假参半。而你们甚至连哪些是真,哪些是假都不知道。” 玄七像是不想回答,亦或者只是默认,但这丝毫不影响叶行锋继续说下去:“在很久以前,嗯,大概是十几年前,长安发生了一场流疫。那场流疫死了好些人,其中不乏江湖门派的得意弟子。” “这些江湖门派,就包括杭州藏剑山庄。当时的藏剑山庄派出的弟子中,有三位佼佼者。这三位当年正是意气风发时候,在同行的各大门派的弟子中也不遑多让。” “不过可惜,可惜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流疫,藏剑山庄折损了其中两位;一位身死,一位下落不明。” 叶行锋懒懒靠在太师椅上,看定玄七,又笑一声:“不过呢,身死的那位是个姑娘,多年以后,才发现她入了恶人谷,是恶人谷内一大调度;而另一位呢,依旧下落不明,不过却有迹象表明,他仍然活着,并且活得很不错。” “你应该猜到这个姑娘是谁了,”叶行锋勾起嘴角,“不过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姑娘,是怎么在恶人谷这个修罗地当上调度使的?” 玄七垂着头,不知是昏过去了还是装没听见。 叶行锋等了一会儿,又道:“看来你的大哥也不知道。” 男人在大哥二字上咬重了音,果不其然发现玄七被吊起的双臂几不可见的一抖。 他了然一笑,却道:“放心,我对你大哥没有兴趣。毕竟没有一点武功的人,做不了多少事。” “……”乱发间似乎可以隐约瞧见玄七咬紧了牙,片刻才听得从牙缝间迸出的一句,“你最好说话算话。” 叶行锋便笑:“做一笔交易如何?” 玄七霍然抬眼,死死盯着对方,几乎是低吼出来的声音被拼命压低,唯恐隔墙有耳:“有什么都冲我来。” “我偏不。”叶行锋似乎终于找到对方的弱点,愉快地站起身,对着身后部属耳语几句方才对他展颜笑道,“听闻玄字第七号近卫百毒不侵,今次我倒是要见识一下是否名不虚传。” 出去的部属又进了来,这次抬来了几个框笼。 玄七瞪着那几个笼,记忆深处有什么碎片忽然浮出水面,在沸腾的思绪里挣扎铺陈到眼前。 铺天盖地的黑暗里,有双纤白素净的手掠过眼前,抬起了自己的下颌。 地牢里晦暗的火光照不亮她眼底的霾,对方出口的话也似风雪般冰封三尺。 “底子最好的……” 他听到有个人这样说。 “年纪太小了,别动他。” 那手松开了他,转身朝出言相阻的人嗤笑道:“就是要年纪小,才好控制。武艺大成的人反而难成。” 世界一片血红,他在血海里沉浮,隐约还可以听见另一人道。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你不清楚?我只问最后一遍,你帮是不帮?” 再后来的话他听不清,准确来说是记不起来。 然而眼前一片黑暗前,他还是瞧见了那片黑暗中一闪而过的红。 不——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 束缚着男人的锁链剧烈地抖了起来,玄七咬牙忍下即将出口的痛啸,浑身都在颤抖。 叶行锋冷眼看着毒物爬满对方身体,难得嘴角笑意仍然未散:“看来你现在有空听故事了,那我们继续。” “之前说到哪了,哦,说到那位姑娘是怎么当上调度使的。”叶行锋眼中似有模糊笑意漾开,“恶人谷那个地方,只狠是不够的,还得有头脑有手段。难想象是么,一介女流最后竟然能手握调度大权,换作多少男儿也未必做得到。” 他绕着自己的重剑转了半圈:“让我想想,她似乎是以残剑出名的,因她只使一柄轻剑。那柄剑也怪异得很,瞧着满布裂痕,实则削铁如泥。多少人败在这障眼法上,变作一缕孤魂。” “当然最厉害的不是这个,毕竟就在多年以前,她尚在藏剑山庄时,也少有同辈人能敌。”叶行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缝,似乎能从其中窥见当年傲然而立的少女风采,“这个姑娘,厉害就厉害在,她很会借势。” 五指倏然握紧,记忆中的少女笑颜烟消云散,渐渐凝成一双风雪中回眸的眼。 “或者是师父、也或者是好友,但凡于她有利者,无一不成为她踏脚石。”叶行锋垂下手,又眯起眼在回忆些什么,“不过有点想不通,她最后是怎么从那个位置跌下来的?好像是未斩草除根,结果被她的大执事给告发了。” 地牢里忽然死寂了片刻。 毒物上身的声音、强忍疼痛的吸气声、以及一旁火盆里火星子的作响,也盖不过这几乎要逼死人的死寂。 一概部属皆沉默不语,于他们而言,这些都是所不能轻易谈起的过去,哪怕这些过去的主人公并不是叶行锋本人。 叶行锋本人默立原地,忽然开口:“为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 叶行锋又道:“凭什么?” 玄七短促地笑了声:“什么为什么凭什么?你叶大公子生就一颗黑心,偏偏被人供在心里好生养着,还有什么资格问凭什么?” 叶行锋回头,盯着玄七头顶看,片刻后笑了一下:“你们难道不觉得造化弄人么,明明那么向往光明,却只能在泥洼黑沼里苟延残喘。” 玄七闭眼,任毒蛇爬过自己脸颊。 他忽然觉得很好笑,一腔火从心头烧到喉口,大刑加身仍不动声色的玄七忽然吼道:“向往光明,那你爬上去啊!心系黑暗,那你往下跳啊!” …… “往下跳,别怕。” 说出这句话时,叶暮临正低头去看深坑里的土匪头子,听闻此言想了一会儿,才答道:“你不要做出这副我往下跳就一定会崴的样子好吗?” 李殷祺便勾了下嘴角:“担心少爷跌着还成我的错了不成。” 他语气太理所当然,叶暮临噎了一下,才提气往下跳。落地时动作稳当得很,连歪一下都没有,更遑论崴了。 李殷祺似乎有点遗憾,回身拨开面前的枯枝乱叶,道:“就是前头了。” “你们住得还真偏僻……”叶暮临回忆了一下来时又上山又下山的场景,忍不住道,“平素里出行不会不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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