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还在吐血,却朝他的方向伸出手。 叶暮临下意识要后退,对方的手却仿佛妖怪一般蓦地抻长,冰冷手指几乎是瞬间带着凉意触及他的脸颊。 “……!” 他惊醒于夜色中,睁眼的一瞬间却发觉榻前站了一道黑影。 梦境现实的念头方才涌起,叶暮临霎时翻身而起,抬手就将被褥朝对方甩去,又反手抽出挂在帐前的枕风,被褥方才落下,剑锋已然搁至对方颈间。 “什么人。”他声音很冷。 “……咳。”黑影举起双手,话出口多少带了点无奈的笑意,“是我,小少爷。” 叶暮临动作没变,只挑眉道:“你是谁?” 黑影顿了顿,似乎是察觉到什么,又轻咳几声,再出口时总算是平素里带笑的熟悉声线:“李殷祺。” “……”叶暮临稍稍将剑挪开些,下一刻就被人扑倒,手里枕风被对方夺走扔到一边,“……喂!” 土匪头子将人压上床,从旁扯来另一床被褥盖好,又去捏叶暮临脸颊。 “少爷当真是警觉。” 脸上传来的冰凉触感和梦中的重合,叶暮临默默想,难怪他在梦中都感觉到了冷。 他伸出手,把在脸上胡作非为的手指拿下去,捂在手里,闷声道:“回来啦?” “嗯,想我了?” 凉意和体温混杂在一块,生出奇特感受。叶暮临咕哝道:“该不会是一回来就钻我这了吧……” 李殷祺理所当然道:“这是我的屋子。” 叶暮临:“……那我回去。” 说着作势要走,被人拦腰抱回去:“你那屋子早给收拾出来了,留给贵客住。” 李殷祺似乎真的是才回来不久,虽然换了亵衣也洗漱过,但身上还是凉的。是体表的凉,过了会儿才能察觉出他体温来。 叶暮临直到对方暖和起来才开口:“贵客?” “嗯。”李殷祺答得随意,“我过几日要回恶人谷,这里由他照看一二。” 叶暮临皱眉:“你之前南下的时候,也没说让人帮你看着啊?” “事态有变。许老……是以为前辈,他今年连发了十道信,要我回去一趟。他和叶先生早年的关系不错,今年这么急,想是有什么大事。飞沙关一时又离我不得,只好找人帮忙。” 叶暮临:“叶先生?” 李殷祺:“怎么?” 叶暮临沉默片刻:“叶先生当初离开恶人谷去往天中原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什么?” 土匪头子贴近了些,在他颈后亲了亲,合上眼:“合适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从开始,到结束,清清楚楚告诉你。 “那你什么时候动身?” “三日后。” 三日后。 说走就走的土匪头子跨上马,朝着出外送行的几位拱了拱手,他身侧的叶暮临不动声色地瞟过那位从来到飞沙关后就一直蒙面示人的贵客。 对方一声白衣,怀中抱剑,对李殷祺的辞别似乎没一点反应,却又对叶暮临十分感兴趣般,迎着他的目光看了过来。 叶暮临一顿,却没回避,而是扬起笑,朝他抱了一拳。 那人似乎是笑起来,眼角末梢都是笑意,握着剑也向他拜了一礼。 叶暮临当即愣住。 李殷祺余光所见便是小少爷一脸发愣的神情,对送行的诸位说了些勉励之词便驭马离开。叶暮临醒过神,连忙跟上。 这次前去恶人谷,李殷祺没有带太多人。让叶暮临感到奇怪的是,他没有再把玄四带着,而是换了几个眼生的近卫,而且这几人皆是寡言之辈,就连李殷祺令下要做什么,也只是沉默领命,并不多说一句。 叶暮临知道李殷祺既然是一方大将,所培植的势力和部下自然不可能只有他先前所见那么些人,因此也没多问,只是随口道:“那位贵客,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李殷祺松松扯着马缰,似乎并不着急赶路:“那位姓叶名侧云,也是从藏剑山庄出来的。” “也?”叶暮临忽然察觉出土匪头子的这个也,并不是以他或者叶问颜做比较的,“看其年纪……” 李殷祺肯定了他的想法:“是你姐姐的师弟,也是叶楚的半个师父。” 叶暮临:“……?” “那我没道理觉得他眼熟啊……”叶暮临搜肠刮肚,着实没想起来自己早些年有见过这么一位师兄。 李殷祺只笑道:“小少爷仔细想想,不用想太早。” “?”叶暮临不解,“什么叫做不用想太早。” “可能就是你这两年遇见的,”李殷祺道,“实在想不起来便罢,有件事要先和你说下。” 他的语气过于严肃,叶暮临不禁收敛心神,看定对方眼底。 却见土匪头子眼底笑意渐起,最终漫至嘴角。 “昆仑很冷,比你想象中的冷。” “……” “所以,小少爷记得捂得严实些。” “……知道了。” 叶暮临丝毫不怀疑李殷祺口中的“比他想象中的冷”的真实度。幸好他们在昆仑并没有待多久。 在长乐坊借住了一宿,一宿里叶暮临都是缩成了一团睡的,以至于李殷祺不得不把他手臂扳开,身体也顺开,将人抱进怀里,被褥裹了两层,只给他留了用于呼吸的缝,这才低头亲了下他头顶。 “这么怕冷?” “当、当然怕啊……” 李殷祺却想到了些其他方面,只轻笑道:“不用怕。” 第二日继续赶路,李殷祺带着人往东落雪谷地走了一遭,叶暮临裹得比前一日还厚,差点要走不动路。 土匪头子见着实在无奈,找了附近的一间猎户,将他送到屋子里避寒烤火,留了近卫照看,自己往谷地深处查看去了。 他去得快,回得也快。 见他回来,叶暮临便问道:“你是去看阿涵姑娘的葬身之处么?” 李殷祺惊讶于对方提起这件事的平静,便应道:“嗯。有些事想确认下。” “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平静了?” “少爷何时学会的读心术?” 叶暮临却道:“我不平静。我要怎么平静……可是很奇怪,在听说她的死讯之后几日,我就这个样子了。” 屋内寂静,好一会儿李殷祺才开口:“人生在世,总要也总会接受离开。不论是天涯相别,还是阴阳永隔。” “你学会接受了吗?” “学不会,但可以假装已经学会。” “那好吧。所以你得出了什么结论?” 李殷祺便笑:“我得出结论没什么用,得要叶问颜得出什么结论。” 他们又动身出发,叶暮临本以为要一路赶至恶人谷,却不想途经小苍林时,李殷祺却突然勒了马。 土匪头子下了马,从褡裢里取了酒袋,要往一条雪径里头走。 一概近卫皆停步,却不随主人而去,叶暮临一时下马也不是,不下也不是。 所幸土匪头子似乎想起队伍里还有一个人,回过头对他道:“小少爷,来。” 叶暮临四下看看,没搞懂李殷祺想做什么,只好下了马,随着对方往雪径深处走去。 李殷祺走得很小心,连延到他脚边的雪枝都不舍得踩断,而是循着空地往前走。叶暮临注意到这条小径似乎还有其他人的脚印,眸光一凝。 一路行近,叶暮临发觉前方阻碍渐去,露出了一方冰雪坟茔。 叶暮临沉默地看着李殷祺一步一步往前走,最终停在那无名墓碑前,一甩膝前衣摆,就跪了下去。 他注意到,无名碑不远处,立着一道白影,如他一般沉默地看着李殷祺单膝跪地,拧开酒袋,往地上一倾。 那人身上的白氅和雪色几乎融成一体,若不是对方走出一步,露出了兜帽下的乌发,叶暮临其实还看不出来那儿有个人。 等到看清了对方何人,叶暮临不禁屏息静气。 与此同时,那人开了口。 “这么多年都不见你来过一次,今次见你,是想通了么。”
第46章 /凛夜/章四十六·浮沼 这个声音叶暮临说不上熟悉,却也不是完全陌生。在听到这人仿佛沉在风雪里的声音后,叶暮临下意识放松绷得紧紧的后背,顺着来人问话看向正单膝跪地的李殷祺身上。 李殷祺将酒袋拧开,浇在雪地上,似是感觉到他的目光一般,先站起身,朝他看过来一眼,方才对白影道:“我至今也没有想通,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分,才会让人不惜性命去救另一个人。” 白影道:“我也想知道。” 李殷祺便勾起一个似有似无的笑来:“那您想通了吗?” 白影道:“我若是想通,就不会年年来此。” 叶暮临猜出碑下长眠者何人,顿感沉重,便沉默不语。白影却忽然转向他,轻声问:“你想通了么?踏入这方天地。” 叶暮临不知这话题怎么转到自己身上,便只好答道:“但求不悔。” 白影似乎笑了一下:“不悔……不悔啊……” 他不再问他,叶暮临看着对方抬步,越过自己,越过李殷祺,往风雪深处走去,再没回头。 等到人影已瞧不大清了,叶暮临才转向李殷祺,问道:“那是叶先生吧。” “嗯。”李殷祺的目光也从叶不工身上收回,又补充道,“今天是我师父的忌日,只是没想到叶先生年年都来此悼念。” 叶暮临听出了不寻常:“你……以前都不曾来过?” 李殷祺走近,将小少爷兜帽给捂紧了些,这才道:“师父入殓下葬时来过。” “放不下……么?” “嗯。”土匪头子又看向无名碑,碑上承载了十几年的风雪,已然结出厚厚几层雪霜,说是碑,倒更像是雪疙瘩,“逃了十几年。” 叶暮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脑抽了一下:“十几年前,我可能还在家门口玩泥巴。” 李殷祺:“……” 话出口叶暮临就知道说错了,连忙补救:“啊,我的意思是……”搜肠刮肚也没想到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只好道,“算了,你笑吧。” 土匪头子很不给他面子,笑出了声。 叶暮临很想瞪他,但是一想到身处何地,只好忍了。 却没想到李殷祺笑够了,又朝向无名碑,声音也沉了下来:“老头子,你临终前让我保重,我想了很多年,也过了很多年,还是不知道保重到底该怎么写。” 叶暮临听着,忽然从心里泛出点酸涩来。 “你当年那么自私,为着叶先生不顾一切,连命都搭进去了,回过头来,告诫我要保重。”李殷祺笑了一下,“以身作则你懂不懂啊……人生大道理总有想通的时候,可我想不通的是,你这脑袋怎么就拐不过弯,你人没了,叶先生又该多痛苦。” 他似乎看了一眼叶不工远去的方向,语调又轻快起来:“不过老头子,我比你幸运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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